处暑过后,秋老虎反扑得厉害。白纾辞站在城郊的老瓷窑前,看窑工往炉膛里添松木,火苗舔着窑壁,映得砖缝里的青苔都泛着橘红。
来请她的是个年轻陶艺师,叫沈砚,袖口沾着釉料,指节上有层薄茧。他手里捧着个青瓷盘,盘心裂了道不规则的纹,裂纹里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三个月了,每窑必出这样的货。”沈砚把瓷盘放在窑边的石桌上,盘底还带着余温,“不是裂,是烧到一半突然炸纹,位置都在盘心,形状像朵没开的莲。”
白纾辞指尖划过裂纹,触感粗糙,却隐隐有股灼热感,像触到了刚熄灭的炭火。她低头闻了闻,釉料的腥气里混着点松烟味,还有丝极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这窑有年头了。”她抬头看窑顶,那里有个透气的天窗,木框被熏得发黑,刻着“道光廿五”的字样。
“传了七代人。”沈砚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溅出来,落在脚边,“我太爷爷那辈出过事,据说烧窑时塌了半边,埋了三个人,其中就有他大徒弟,最会调祭红釉的那个。”
他指了指瓷盘上的暗红纹路,“这颜色,像极了失传的祭红。我试了上百种配方,烧不出这效果,可它总在裂口里自己冒出来。”
白纾辞取出罗盘,放在窑门前。指针转得很慢,针尖时不时往炉膛里偏,针身蒙着层薄灰,像被烟熏过。
“夜里烧窑,听见什么了?”
沈砚的手顿了顿,往窑口添柴的动作慢了半拍。“前儿个守夜,听见窑里有动静,像有人在刮釉料,‘沙沙’的。我扒着窑门看,火光里好像有个影子,在盘坯上画着什么,手特别稳,不像我的手法。”
他从窑边的木箱里翻出个残破的窑工手册,纸页泛黄发脆,最后几页被火燎过,字迹模糊。“这是太爷爷留下的,最后写着‘祭红要血,心要净’,后面就烧没了。”
子夜时分,窑火正旺。沈砚在拉坯机前揉泥,白纾辞坐在窑边的小板凳上,看炉膛里的火舌翻卷。松木在火里爆裂,发出“噼啪”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突然,沈砚“啊”了一声。他刚拉好的坯子,盘心毫无征兆地裂了道纹,和白天那个瓷盘一模一样,裂纹里慢慢渗出暗红,顺着纹路晕开,真像朵含苞的莲。
“又来了。”沈砚把坯子摔在泥板上,额角冒了汗,“明明坯是好的,窑温也稳……”
白纾辞却盯着那堆碎泥。裂纹里的暗红没随坯子碎裂消失,反而在泥里聚成个小小的红点,像粒凝固的朱砂。
“你太爷爷的大徒弟,叫什么?”
“听我爹说,姓秦,单名一个‘素’字。”沈砚蹲下身,看着那红点发呆,“说是个姑娘,比太爷爷小二十岁,调釉的手艺是一绝,尤其祭红,烧出来像夕阳落进水里。”
白纾辞从帆布包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点透明的液体,是用晨露调的甘草水。她用指尖蘸了点,滴在那红点上。
红点“滋”地一声,冒出缕细烟,烟里显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捏着支竹制的画坯笔,正往碎泥上画着什么。
“她不是故意毁你的坯。”白纾辞轻声说,“是想教你调祭红。”
沈砚愣住,“教我?可她……”
“当年窑塌,她没跑,是为了抢出一窑刚烧好的祭红盘。”白纾辞看着那影子,“盘没抢出来,她被埋在窑里,手里还攥着调釉的配方。你太爷爷后来疯了似的找,只在窑底挖出半块烧熔的瓷片,上面就有这莲花纹。”
影子的笔顿了顿,转向沈砚,似乎在等他伸手。
沈砚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支虚影的竹笔,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手臂往上爬,脑子里突然闪过些画面——红釉在釉桶里旋转,松木在炉膛里燃烧,还有个穿短褂的姑娘,正对着窑工手册写着什么,字迹娟秀。
“祭红的配方,要加……”沈砚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飘,“加陈年的松烟灰,还有……晨露调的朱砂,烧到一千三百度时,要往窑里撒把晒干的莲心。”
影子的笔在他手心里点了点,像是在点头。然后,那红点渐渐淡了,影子也随着松烟散了,只在泥板上留下个浅浅的莲花印。
第二天开窑时,沈砚特意留了个盘坯,按脑子里闪过的方法调了釉。开窑的瞬间,满窑的青光里,唯独那个盘泛着温润的红,盘心的莲花纹完整舒展,没有一丝裂纹。
“成了。”沈砚捧着瓷盘,手都在抖,盘底还留着个极小的“素”字,不是他刻的。
白纾辞站在窑边,看沈砚把那盘祭红摆在窑神龛前。香炉里新插的檀香,烟柱笔首,一首飘向窑顶的天窗,像在往天上递什么消息。
离开时,沈砚往白纾辞包里塞了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点暗红色的釉料。“秦师傅留下的,说以后烧窑,添一点在祭红里,她就知道有人接着做了。”
白纾辞捏着瓷瓶,瓶身温温的,像还带着窑火的余温。她回头看那座老瓷窑,炉膛里的火己经封了,只从窑门缝里透出点微光,像只半睁的眼。
她知道,秦素不是困在窑里,是困在那窑没烧完的祭红里,困在那句没来得及教完的配方里。
有些火,烧在窑里,却能在百年后,借着另一双手,把没开的莲花,终于烧得全开。
白纾辞把瓷瓶放进包里,里面还躺着之前收的铜灯座、铁盒碎片。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窑火里跳动的花纹。
有些没说完的话,没传完的艺,借着余温,在时光里慢慢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