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雨就没停过。
白纾辞的事务所难得清静,她正用软布擦拭一套旧铜器,门帘被风卷得哗啦响。
门口站着个老太太,蓝布衫下摆沾了泥点,手里紧紧攥着个布袋,指节发白。
“姑娘,你是白师傅吧?”老太太声音发颤,带着水汽的湿冷。
白纾辞放下铜器,“我是。进来坐。”
老太太却没动,只是把布袋往身前挪了挪,“我……我找你看个东西。”
布袋解开,露出个黑黝黝的物件。是只老式暖手炉,黄铜胎,表面刻着缠枝莲纹,边角磨得发亮,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闺女的。”老太太眼圈红了,“她走了三年,前儿个我收拾她遗物,翻出来的。”
白纾辞指尖在炉身碰了碰,温的。不是人体的温度,是那种捂在棉被里慢慢透出来的、带着陈旧气息的暖。
“它怎么了?”
“它自己会热。”老太太牙齿打颤,“头天晚上找出来,我擦干净了放桌上。半夜起夜,摸着它烫手,跟刚烧过炭似的。我吓得扔地上,它‘当啷’一声,再捡起来,又凉了。”
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捂住嘴:“昨儿更邪门。我把它放窗台上,想晒晒潮气。下午下雨,我去收,就见那炉盖缝里,冒白气,跟烧着似的。我不敢碰,就看着,那白气慢慢散了,炉身又凉透了。”
白纾辞拿起暖手炉,翻转着看。底部有个极小的“李”字款,刻得很深,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您女儿……怎么过世的?”
老太太手一抖,手帕滑落在膝头,“煤气中毒。冬天,为了省点电,用了那旧煤气罐……等我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她哽咽着,“她最怕冷,冬天手脚总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就爱揣着这暖手炉。”
白纾辞指尖着那个“李”字,“这炉子,她用了多少年?”
“打小就用。”老太太抹了把泪,“她十岁那年,我赶集给她买的,说能用到嫁人。谁知道……”
暖手炉的温度在掌心慢慢升起来,不烫,像春日晒过的棉絮。白纾辞闭上眼,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煤气味,混着劣质雪花膏的甜香。
“您女儿叫什么?”
“李秀娥。”
“她走的时候,多大?”
“二十五。”
白纾辞睁开眼,把暖手炉放回布袋,“这炉子,不是邪物。”
老太太愣住,“可它自己会热……”
“是她舍不得走。”白纾辞倒了杯热茶,“她怕冷,总惦记着这炉子能给她暖手。您把它翻出来,她以为您还需要她,就想把炉子烧热了,给您暖暖。”
老太太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趴在桌上哭,“傻闺女……娘不冷……娘就是想你啊……”
哭声里,布袋里的暖手炉微微震动了一下,温度又降下去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白纾辞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淅淅沥沥的。
等老太太哭声小了,白纾辞才开口:“今晚,您把炉子放在她以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旁边放件她穿过的衣裳。”
“然后呢?”
“您跟她说说话。”白纾辞声音很轻,“告诉她,您过得好,不冷,让她放心走。”
老太太半信半疑,“这样……就行?”
“试试。”白纾辞把布袋递过去,“明早要是炉子没再发热,就找个干净的盒子装起来,埋在她坟头边上。”
老太太攥着布袋,站起身,“谢谢你啊,姑娘。多少钱?”
“不用。”白纾辞摇摇头,“她只是太想您了。”
老太太走后,白纾辞重新拿起那套铜器。刚擦到一半,指尖忽然传来一阵灼热,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门口,雨幕里,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正往远处走。
影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到巷口,影子顿了顿,慢慢转过身,朝着事务所的方向,轻轻鞠了一躬。
白纾辞收回目光,继续擦铜器。掌心的灼热感渐渐褪去,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
她想起老太太说的,李秀娥最怕冷。
或许,这世上最烈的火,从来都不是烧起来的。
是藏在心底,那份舍不得、放不下,捂了又捂,终究还是会透出点温度来的念想。
雨还在下,白纾辞把擦好的铜器摆在窗台上。水汽氤氲里,那些冰凉的铜色,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余温。
不知道明天早上,老太太会不会在炉子里,发现半块没烧完的、带着甜香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