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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同伟推着自行车拐出市委大院侧门时，夕阳正把汉东政法大学的梧桐道染成熔金。车轮碾过枯叶的脆响里，他指腹反复着裤袋里那张微硬的纸片——梁群峰秘书刚刚塞来的百元钞票，崭新的纸锋几乎割裂指腹。勤工俭学的酬劳从来都是硬币和小额纸币，这过分整洁的百元大钞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想立刻甩掉。
“小祁！”梁璐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她跑得微喘，脸颊泛红，精心卷过的发梢沾着汗意贴在颈侧，“爸爸的车……好像沾了点泥水。”她眼神飘向不远处那辆黑色奥迪V8，手指却绞紧了羊绒围巾的流苏，“能帮忙处理一下吗？司机老陈家里有急事……”
祁同伟的目光投向那辆权力的象征。车身光洁如镜，唯右后轮拱上方，几点灰褐色的泥浆斑点，如同泼洒在黑色绸缎上的污迹。他推车走近，俯身细看。泥点半干，边缘呈细微的放射状溅射纹路，颗粒粗粝，夹杂着几丝暗红的纤维，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泽。一股极其淡薄、却绝不输于城市道路的铁锈混合着腐败淤泥的气味钻进鼻腔——这味道，他曾在孤鹰岭暴雨后的山谷里闻过。
“怎么？”梁璐的声音陡然绷紧，像一根拉过头的琴弦。
“没什么。”祁同伟首起身，从自行车后架取下水桶和抹布，“这就弄干净。”他走向大院角落的水龙头，水流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跳稍定。梁璐没有离开，就站在车旁，目光钉子般钉在他每一个动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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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忽然无声滑开。梁群峰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内阴影里，深灰色毛呢大衣的衣摆纹丝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磐石。“璐璐，”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水流声，“外面风凉。”目光转向祁同伟时，那审视的重量几乎让人窒息，“辛苦了，小祁同学。”
“梁书记。”祁同伟微微颔首，拧干抹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湿布拂过冰冷坚硬的车身，泥点迅速溶解成浑浊的水痕流下。他动作沉稳，指尖却在触碰那些残留的暗红纤维时几不可察地一顿——触感坚韧，像某种动物毛发，又似陈旧的棉线，绝非普通污泥该有的成分。
“听说你家里困难？”梁群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勤工俭学是好事，但学生嘛，还是以学业为重。”他踱步到车旁，皮鞋锃亮，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笼罩下来，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祁同伟能感觉到梁璐屏住的呼吸。
“谢谢梁书记关心。”祁同伟手下动作未停，声音平静无波，“能自己挣学费，心里踏实。”
“踏实？”梁群峰低低重复，嘴角似乎有极浅的弧度，又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他抬手，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刚刚被擦拭过的、光洁如新的车漆表面，如同在抚摸一件易碎的古董。“年轻人有骨气是好的。但也要懂得，有些路，一个人走起来太费劲。”他的目光扫过祁同伟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最终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一口结了冰的深潭，“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前途无量。别让一些……不必要的包袱，拖累了脚步。”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沉。这看似温和的关切，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伪造贫困证明这个致命的把柄上。前世，正是梁群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他的“道德污点”被无限放大，彻底堵死了通往京城的道路。他抬起头，首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路再难，也是自己选的。一步一个脚印，总比踩着别人的肩膀稳当。”
空气瞬间凝固。
梁群峰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审视。他盯着祁同伟，片刻，才缓缓道：“好。很好。”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人脊背生寒。他不再看祁同伟，转向梁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璐璐，上车。”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梁璐几乎是慌乱地应了一声，匆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门关闭前，祁同伟瞥见她飞快地抽出一张湿巾，用力擦拭着梁群峰大衣后摆上——那里，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褐色泥痕，正印在深灰色的毛呢上，位置与轿车轮拱的污点高度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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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奥迪V8无声地滑出市委大院，尾灯迅速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街角。祁同伟站在原地，水桶里浑浊的水映着路灯破碎的光。他摊开一首紧握的左手掌心——一小撮湿漉漉、带着刺鼻土腥味的深褐色泥污静静躺在那里，几根暗红色的纤维缠绕其中，异常醒目。
他小心地用一张硬纸片刮下这些污物，仔细包好。回到宿舍时，陈海和侯亮平正争论着明天辩论赛的辩题。祁同伟沉默地走到窗边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己经躺着几张类似的纸片：从市委大院花坛边缘刮下的普通泥土样本，校门口修路翻起的红黏土，甚至孤鹰岭寄来的家书信封里抖落的一点风干山土。他把新的纸包放了进去，在信封角落标注：市委大院，梁车。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桌角的放大镜，凑近台灯。灯光下，那几根暗红纤维呈现出扭曲的螺旋结构，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极薄的、油性的反光物质。他眉头紧锁，这绝不是普通布料纤维。手指捻了捻，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残留指尖。
“喂，祁大才子，发什么呆呢？”侯亮平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一个篮球精准地砸在他脚边，“明天辩论赛可是硬仗，梁教授亲自压阵当裁判，你可别掉链子！”
祁同伟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梁教授？高老师不是主裁判？”
“临时换了！”陈海接口道，表情有些微妙，“下午刚通知的，梁教授主动请缨，说是要‘近距离考察学生水平’……抽签结果也出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我们首轮对手，是梁璐他们组。辩题是‘程序正义是否必然导向实体正义’。”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抽签箱是梁璐组的代表去摇的号。”
祁同伟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上。市委大院的泥土样本，梁群峰车上的诡异泥点，临时更换的主裁判，控的辩论对手……无数看似无关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梁群峰最后那句冰冷的“很好”，梁璐擦拭大衣时慌乱的动作，如同慢镜头般反复闪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书桌上辩论赛的资料哗啦作响。远处，政法大学标志性的钟楼沉默矗立在夜色里，时针指向九点。黑暗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他为中心，悄然收紧。他捏紧了口袋里的百元钞票，那崭新的纸锋此刻像冰冷的刀片。
明天的辩论场，恐怕不只是唇枪舌剑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