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天血祭
洹水北岸的商王田在寅时苏醒。冻土表层凝着盐霜,九座青玉璋环立三层夯土祭坛,璋体饕餮纹的阴刻线里嵌着历年祭祀残留的褐血。值夜庶农将艾草投入陶盆,青烟贴着黍茬地匍匐,惊起暗处的蝼蛄。
辰姒被戍卒拖过田垄时,断茎划破她的麻布裈裤。三日前,她的丈夫骨在这片黑土播下春黍。彼时北斗柄指寅位,这个侍弄黍田二十年的老农抚着种子低语:“地气暖得反常,今岁或见双穗。”此刻柏木刑架己矗立祭坛中央,太行山木材特有的松脂气味混着青铜甗蒸腾的黍米香,刺得她鼻腔发酸。
大巫祝的鹿皮靴碾过满地卜骨碎片。他手中那片新鲜肩胛骨取自骨的右肩,边缘还粘连着暗红肌理。“滋啦——”骨片在炭火上蜷曲爆裂时,辰姒想起二十年前父亲被炙烤的胛骨——同样的焦糊味,同样的命运。
“横贯天元!”巫祝高举的龟甲中央,一道闪电状裂痕贯穿“王田”二字。老妇妣庚的呜咽刺破死寂——她的三个儿子皆因此卦丧命。戍卒用铜矛抵起骨的下颌,柏木刑架突然渗出琥珀色树脂,沿着他脚踝的新月疤蜿蜒而下。那是去年修缮黍窖时,冰层下破碎玉璋留下的伤痕。
辰姒的指甲抠进冻土,碎砾刺破指腹。血珠滴落处,东首玉璋表面泛起虹彩——地底盐碱随晨雾上涌,在玉表凝成卤晶。
刽子手取下祭器架的青铜钺。刃口铜绿间黏附的历年骨渣簌簌掉落,銎部“王田永丰”铭文在初阳下幽暗闪烁。十二面蒙牛皮的祭鼓轰然擂响,声浪惊飞黍田的灰斑鸠。
骨的最后一眼钉在辰姒脸上,瞳孔因恐惧扩散如墨潭。“黍窖…第三块…”气声未落,十八斤六两的铜钺己斩断颈骨。动脉血喷溅玉璋,在饕餮纹凹槽汇成细流。辰姒的嘶吼被鼓声碾碎——丈夫的头颅滚下祭坛,在犁沟间犁出七道浅痕,恰是商王田黍垄的标准间距。
戍卒以桃木钉贯穿尸身:钉入掌心时骨髓从骨孔滋滋溢出;铜楔撞进左脚踝旧伤刹那,东侧玉璋“锵”然迸裂!碎片划过辰姒颧骨,血珠坠入黑土时,盘旋的乌鸦突然惊飞——它们爪下的黍种正渗出幽蓝菌丝。
三日后,巡田庶农在祭坛东南角发现蛛网状霉斑。沿骨的血迹走向,新播黍种覆满孔雀石绿的绒毛。凡霉染处,野蓟枯黄卷曲,蝼蛄尸骸遍地,连田鼠洞穴都填满腐草。
大巫祝以青铜斝舀起霉黍时,春雷滚过洹水。“地母降罚。”他指尖捻动的病变黍种内部,菌丝己蛀空胚乳。记事官在龟甲刻下“癸卯春,黍蛊现,禳三牲”,十辆牛车旋即运来海滨贡盐。雪白盐粒覆盖十亩黍田,却阻不住地底蔓生的蓝菌——它们在盐层下结成网络,静待雨水。
囚车中的辰姒攥紧半块麦饼。这是丈夫临刑前夜偷塞的食物,夹着两粒穗芒奇长的黍种。月光穿透木栅,照亮种皮下蜷曲的双胚芽——二十年前父亲被献祭那夜,她在祭坛下见过同样的异象。
三更梆响,辰姒咬断腕间草绳。囚营壕沟的薄冰割裂肘膝,她蛇行至王田东隅。黍窖的三层夯土夹着防潮芦苇,与父亲当年所建毫无二致。
撬开第三块石板时,腐殖酸气扑面而来。窖底除今岁黍种,更堆着二十束穗芒如针的异种黍。辰姒指尖触到窖壁暗格——半卷虫蛀的犊皮静静躺着。月光照亮朱砂写的“双穗之法”,其下赭石绘制的星位图,竟与窖顶裂缝透下的北斗七星完全重合。
远处犬吠骤起。辰姒怀揣犊皮翻身出窖,那两粒丈夫遗留的黍种在黑暗中悄然裂开胚皮。淡绿幼芽蜷曲伸展,如婴儿初探人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