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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刻，城郊市集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青石板路泛出暖黄的光。苏牧攥着母亲给的五文钱，在人流中穿行，鼻尖混着油饼的焦香、药铺的草香，还有远处杂耍班子的锣鼓声——这是他自修习情道以来，难得静下心来感受的“人间烟火”。
路过街角的旧物摊时，一块拳头大的木雕忽然映入眼帘：粗糙的柏木上，刀工稚拙地刻着竹林、清泉，还有个戴斗笠的白衣身影倚石而坐，衣袂下摆与草叶交叠，竟与灵犀在映心泉畔的模样分毫不差。他猛地停步，指尖触到木雕边缘的毛刺，却在看见摊主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慌忙收回手。
“小郎君瞅中了？”摊主是个塌鼻梁的中年人，指甲缝里嵌着木屑，“这木雕是上个月猎户王二从浅山深处捡的，说是在幽篁谷外的老槐树下看见的——您瞧瞧这纹路，像不像谷里的灵雾？”
“幽篁谷？”苏牧的声音陡然发紧，五文钱在掌心被捏出褶皱，“大叔，您说这木雕……是幽篁谷里的东西？那谷里……当真有异人？”
摊主闻言，左右望了望，忽然压低声音：“不瞒您说，十年前我跟着商队进过一回浅山，亲眼看见竹林深处飘着白纱似的雾，雾里有个白衣娘子在采花——那衣裳料子，比镇上绸庄的缎子还透亮！”他忽然瞥见苏牧腰间的木剑，瞳孔微微一缩，“小郎君莫不是修道的？咱这儿可好久没见着……”
“哐当——”
摊主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街角的茶棚旁，个披头散发的老者撞翻了货郎的担子，枯枝似的手指抓着块饼子就跑，灰白的发辫上还沾着草叶，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幽篁谷……仙人居……入者生，出者异……”
众人笑骂着避让，唯有苏牧盯着老者踉跄的背影——他腰间系着半片玉佩，青玉质地，雕着兰草纹路，竟与灵犀的玉瓶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他攥紧木雕，挤开人群追上去，在市集尽头的老槐树下追上了老者。
“老伯，给您。”苏牧掏出怀里的桂花糕，掰下一半递过去。老者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指甲缝里还沾着泥的手猛地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小郎君去过幽篁谷？见过那白衣人？她……她还戴着斗笠么？”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老者身上的草叶味，苏牧却顾不上皱眉，盯着他腕间的红绳——绳上串着枚银铃，铃身刻着“灵”字，边缘磨损得发亮，分明是常年贴身携带的物件。“老伯认得她？”他压低声音，“她……她是不是总带着个玉瓶，瓶身上绣着兰草？”
老者忽然浑身发抖，银铃“叮铃”作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鹭：“玉瓶……对，玉瓶！五十年前，我爹带我进浅山，遇见她在泉边救小蛇，那瓶子里装的水……能让枯草开花！”他忽然凑近苏牧，鼻尖几乎碰到他眉心，“小郎君，你是不是见过她？她有没有说……有没有说‘情道’的事？”
市集的喧嚣忽然远去，苏牧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老者口中的“情道”，正是灵犀每日深夜教他的修行法门——以情凝力，以念化形，此刻他掌心的木雕边缘，竟因情绪波动泛起淡淡青光，像极了灵犀青锋剑的微光。
“老伯，您究竟是谁？”他抓住老者的手，触到掌心的老茧，“您腰间的玉佩，还有这银铃，是不是……是不是她给的？”
老者忽然瘫坐在地，银铃滚落在苏牧脚边。他望着天边的弯月，喉间发出沙哑的笑：“我啊……本是山村里的樵夫，十六岁那年误入幽篁谷，见她坐在石上饮露，斗笠流苏扫过膝盖，像幅会动的画。”他扯下腰间的玉佩，裂纹处泛着淡青色灵光，“这是她用灵力补的，说能保我一世平安……可我偏要回来，偏要告诉世人，这世上真有仙人！”
苏牧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记载，想起祖父写的“仙凡相隔”，却在看见老者眼中的痴狂时，忽然懂得——有些相遇，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人用一生去追寻，哪怕变成旁人眼中的“疯子”。
“后来呢？”他蹲下身，捡起银铃塞进老者手里，“您为何变成这样？她……她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危险？”老者忽然尖笑，指甲抓过槐树粗糙的树皮，“天墟宫的人来了！他们说她私通凡人，要拿她问罪！可我明明看见，她教那凡人练剑时，眼里有光……”他忽然抓住苏牧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小郎君，你是不是那个凡人？快跑啊！仙门的‘清魂箭’能破修士灵台，何况你只是个……”
“够了！”
清冽的女声忽然从槐树上方传来。苏牧抬头，只见灵犀的白衣在树影间一闪而过，斗笠流苏垂落，却遮不住眼底的惊惶：“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市集人多眼杂……”
“我来寻你。”苏牧举起手中的木雕，青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灵犀，这位老伯说，天墟宫的人来过幽篁谷，说你……”
灵犀忽然瞥见老者腕间的银铃，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五十年前，她用第一缕成形的灵力凝成的铃，本是送给误入谷中的孩童作护身符，却不想，竟在这疯癫老者身上见到。
“你是当年那个喊我‘姐姐’的小娃？”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银铃上的裂痕，“当年你爹为护你被野猪撞伤，是我用醒神草救的你们……后来为何又回来？”
老者忽然开始发抖，像片被风吹乱的落叶：“我想告诉世人，仙人是好的！我带了村里的猎户去谷口，想让他们看看……可那些人拿着火把，说要‘除妖’……”
苏牧忽然想起方才摊主的话，想起《郊野志》里“入者生，出者异”的记载，忽然觉得心口发紧——原来老者口中的“异”，不是身体变异，而是见过仙人后，再也无法回到平凡的人生。
“是我错了。”灵犀忽然站起身，指尖凝聚出一道光刃，削下槐树枝桠上的枯叶，“当年不该留你活口，更不该让你把谷中的事说出去。”
老者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你要杀我？当年你救我时，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如今……”
“如今仙门追兵就在附近。”灵犀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却在望向苏牧时，眼底泛起一丝不忍，“苏牧，带他走。找个没人认识的村子，用醒神草替他安神——记住，莫要再提幽篁谷。”
苏牧还未开口，老者忽然发出一声怪笑，从怀里掏出把短刀，刀刃上泛着诡异的青芒——是涂了妖物毒液的凶器：“原来仙人也会怕！你怕仙门，怕凡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我偏要喊——幽篁谷里有仙子，白衣胜雪，兰草为佩！她还教凡人修……”
“小心！”
灵犀的清喝与苏牧的闷哼同时响起。短刀擦过他的肩头，毒液却溅在他手背，瞬间泛起青黑。老者却在此时忽然僵住，银铃从指间滑落，“叮铃”声里，他眼中的疯狂渐渐退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我……我做了什么？”
灵犀瞬间点住老者的穴道，青锋剑“嗡”鸣出鞘，却在看见苏牧手背上的毒痕时，猛地收势。她掏出玄霄给的清魂散，混着自己的灵力渡入他体内，指尖触到他急速的脉搏，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南海，第一次看见人类流血时的惊慌——原来哪怕修了千年仙术，看见在意的人受伤，心还是会疼。
“没事。”苏牧扯出怀里的木雕，青光顺着伤口蔓延，竟将毒液逼出体外，“情道口诀说‘情之所至，百病皆辟’，你看，我没事。”
灵犀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傻孩子，情道不是万能的。”她转头望向老者，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当年我救他，是因他爹护着受伤的小狐；如今他害你，是因被妖毒迷了心窍——这便是人间，有善有恶，有恩有仇。”
市集的灯笼渐渐熄灭，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苏牧望着灵犀替老者解开穴道，望着她从袖中掏出安神符贴在对方眉心，忽然觉得，比起仙门的规矩，眼前这个会救人、会犯错、会心疼的灵犀，才是真正的“仙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有血有肉的“情”之化身。
“带他走吧。”灵犀将银铃重新系在老者腕间，“明日起，我会在谷口布下迷障，你……”
“我要和你一起守谷口。”苏牧忽然握住她的手，木雕上的兰草纹路贴着她掌心的薄茧，“情道修行，本就该共担风雨。何况……”他指了指老者腰间的玉佩，“人间需要知道，仙人不是怪物，是像你这样，会救人、会酿蜜、会笑的‘人’。”
灵犀望着他，忽然想起师傅羽化前的话：“灵犀，情道的终极，不是破界，而是让世间懂得——情，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的法则。”她忽然轻笑，指尖在苏牧掌心画了个兰草符文：“好。明日卯时，带十株醒神草来，我们……教人间重新认识‘仙’。”
夜风裹着市集的喧嚣吹来，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苏牧望着灵犀转身的白衣，望着她发间随风吹动的兰草，忽然觉得，这场在市集遇见的“怪人”，不过是情道修行路上的小劫——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只要有她在，哪怕前方是仙门的清魂箭，是人间的误解，他也敢握紧她的手，说一句“我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