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暮霭如墨染宣纸,在天际晕开。苏牧攥着染了草汁的袖口跨进家门时,母亲正端着热汤从灶间出来,瓷碗边缘的热气扑在他发皱的眉心上,烫得他鼻尖发酸。
“又去浅山了?”母亲伸手按在他额角,指尖触到未退的潮热,忽然拔高声音,“你爹今日从镇上请了李夫子,说好明日卯时开蒙,你倒好,浑身是草地跑回来——瞧瞧这鞋,沾满了泥!”
苏牧任由母亲拽着往水盆边走,目光却落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书卷上——那是父亲新置的《论语》,竹简边缘还带着新削的竹香,却比不过他袖中藏着的、灵犀给的百花蜜香。指尖触到瓷瓶的棱角,他忽然想起竹林里玄霄说“私通凡人”的话,喉间泛起苦涩。
“娘,我没事。”他低头搅着水盆里的水,看月光在水面碎成银鳞,“今日在郊野遇见只山猫,吓了一跳,摔了一跤而己。”话刚出口,便见水面倒影里母亲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向来不信“山猫”之说,当年他偷摘后园的桑葚,也是这般编理由。
晚饭时,父亲的筷子重重敲在碗沿上:“明日起,每日卯时初刻去学堂,酉时末刻归家。李夫子是镇上有名的宿儒,莫要再像从前般偷懒。”筷子尖指着他碗里没动的青菜,“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你既爱听那些精怪故事,便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苏牧盯着碗里的青菜发愣,忽然想起灵犀说“人间烟火最动人”时,指尖拂过他发间野花的触感。父亲的话像远处的蝉鸣,在耳中渐渐模糊,唯有灵犀的笑、玄霄的箭,还有映心泉的水光,在脑海里翻涌成潮。
“知道了爹。”他匆匆扒了两口饭,借口“消食”走出堂屋,却在路过柴房时,听见父母压低的对话——母亲说“这孩子近日魂不守舍,莫不是撞了邪”,父亲说“明日让李夫子多教些‘敬鬼神而远之’,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
子时初刻,蝉鸣渐歇,苏家旧书房的窗棂“吱呀”裂开条缝。苏牧攥着祖父留下的铜烛台,借着火苗微光扫过积灰的书架——这里藏着祖父生前搜罗的野史杂记,其中一本《郊野志》,他曾在十二岁那年翻到过,里头画着戴斗笠的女子,衣袂上绣着兰草。
“第三排,倒数第二本……”烛泪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轻响。他踮脚够到那本泛黄的线装书,封皮上“郊野志”三字己被虫蛀得残缺,翻开时,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兰草——竟与灵犀发间的一模一样。
烛火在穿堂风里晃了晃,映得书页上的字迹忽明忽暗。苏牧屏息翻到“林泉仙踪”篇,褪色的小楷写着:“城郊翠林深处,有泉名‘映心’,传为上古灵脉所化,能映人心事。泉畔常有素衣女子出没,面蒙纱雾,姿容绝世,或言其为草木精魄,或言其乃谪仙避世……遇者多觉身心清旷,如濯仙露。”
指尖划过“映心泉”三字,他忽然想起灵犀说“饮了能清心火”的话,想起她玉瓶里盛着的清泉——原来古籍里的“素衣女子”,真的存在,真的在那片绿茵深处,饮露、种花,与他相遇。
书页翻到下一篇,画风忽然一变,墨色浓得化不开:“然近岁常有异状,泉畔草木多生怪相,有山民见巨蟒盘于石上,目赤如血,口吐人言,称‘灵脉将复’。更有玄衣人持银箭巡于山林,箭身刻符文,见妖物则斩,见生人则避,人皆谓之‘除妖使’……”
“玄衣人,银箭……”苏牧猛地想起玄霄的劲装,想起他插在蛇熊颈间的银箭,指尖无意识地着书页上的“符文”二字——原来早在祖父那辈,浅山就有“除妖使”出没,而灵犀,或许正是他们追捕的“精魄”。
烛火忽然“噼啪”爆响,惊得他抬头望向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成怪兽模样,像极了那日蛇熊转头时的狰狞。他忽然想起玄霄说“奉掌门之命”,想起灵犀说“脱离仙门”,忽然意识到,在灵犀的故事里,自己不过是个闯入者,却偏偏动了心。
“苏牧?”母亲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困意的责备,“三更天了,还在书房做什么?明日还要上学!”
他慌忙合上书,将兰草标本夹回原处,却在起身时,看见书页边缘用朱笔写着行小字:“映心泉畔,兰草九株,花开时可通仙魄——切记,莫要轻信异色,仙凡相隔,终是殊途。”
卯时初刻,晨雾未散,苏牧背着新做的布包站在学堂门口。李夫子的戒尺敲在门框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极了灵犀玉瓶轻触石头的声音。他低头跨过门槛,却在石缝里看见朵半开的兰草——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像极了灵犀那日别在他发间的那朵。
“今日讲《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的声音在堂屋回荡,竹简翻动的“沙沙”声里,苏牧却盯着案头的毛笔走神——笔杆是祖父用映心泉旁的竹子削的,此刻握在手里,竟比往日沉重几分。
“苏牧,‘怪力乱神’作何解?”戒尺忽然敲在他案头,墨汁溅在竹简上,晕开团深色的云。他慌忙起身,却在抬头时,看见夫子身后的屏风上画着“仙人乘鹤图”——仙人衣袂翻飞,却不及灵犀转身时的惊鸿一瞥。
“回夫子,”他攥紧了袖口,触到灵犀给的香囊,“‘怪力乱神’……是说君子不谈论怪异、勇力、悖乱、鬼神之事。”话虽如此,掌心却沁出冷汗——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怪异”“鬼神”,都是灵犀的笑、玄霄的箭,还有那本《郊野志》里的兰草标本。
申时末刻,学堂散学。苏牧攥着未写完的大字帖往家走,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忽然听见树杈间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是灵犀的白鸽。他慌忙躲进槐树阴影,见白鸽爪子上绑着字条,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胸口。
“酉时三刻,映心泉畔,勿带凡人。”
字迹比往日潦草,末笔还带着墨团,像写字时手在发抖。苏牧将字条揉成小团塞进香囊,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仙凡相隔”,想起玄霄说“私通凡人”的罪名,却在想起灵犀落泪时,忽然觉得,哪怕是“罪”,也值得一犯。
回家匆匆扒了两口晚饭,他谎称“去李夫子家补功课”,便揣着祖父的铜烛台往浅山跑。暮色中的映心泉泛着幽光,泉边的兰草在风里轻摇,像极了灵犀站在那里等他的模样——只是今日,她没有戴斗笠,乌发披散在肩头,白衣上染着几星子血迹,却比往日更动人。
“你果然来了。”她转身时,指尖还滴着血,却在看见他时,慌忙将手背到身后,“我还以为……你会听我的话,忘了我。”
苏牧盯着她手背上的伤口——伤口周围泛着青黑色,像被妖物抓过的痕迹,却比那日自己中蛇熊毒时更严重。他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解百毒药”,想起玄霄给的瓷瓶,忙从怀里掏出来:“先上药!这是那日……那位恩人给的,能解百毒。”
灵犀望着他掌心的瓷瓶,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玄霄的‘清魂散’,的确能解妖毒。”她指尖划过瓶身的“玄”字,眼中闪过怀念的光,“五百年前,我们同入天墟宫,他是大师兄,我是小师妹,那时他总说……”
“他总说什么?”苏牧忽然嫉妒起那个名字,嫉妒他能与灵犀同门百年,嫉妒他懂她的过去,而自己,却连她的“现在”都抓不住。
灵犀却摇摇头,将瓷瓶推还给他:“不重要了。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她忽然望向渐暗的天际,眸中映着第一颗星子,“明日卯时,天墟宫的传讯鹤就会来,我……该回去了。”
“回去?”苏牧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触到她脉搏的跳动——虽比凡人快些,却依旧温热,依旧真实,“回哪里?回那个要抓你的仙门?灵犀,你说过,仙门的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你何苦……”
“因为我是天墟宫弟子。”她打断他的话,指尖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五百年前,师傅在南海救了我,教我化形,教我修道,我不能……不能让他老人家的清名,毁在我手里。”
泉眼的“叮咚”声忽然变得刺耳,像倒计时的钟摆。苏牧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仙凡相隔”,忽然想起父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在看见灵犀眼中的决然时,忽然不想再做“凡人”——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为了留住她。
“我跟你一起去。”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坚定,“我去跟他们说,你没有犯错,你只是……只是教会了我,什么是‘情’。”
灵犀望着他,忽然落泪——泪珠滴在他手背上,竟泛起淡淡的青光,像映心泉的水,却比水更烫。“傻孩子,”她轻声道,“凡人如何能进仙门?何况……”她忽然别过脸去,望着远处的村落,“何况,人间还有人等你,有烟火等你,有……”
“我不要!”他忽然大喊,惊飞了泉边的夜鹭,“我只要你!灵犀,你说过,情道的力量在于包容,那为何不能包容我?为何一定要分什么仙凡?”
夜风忽然变大,吹得灵犀的衣袂猎猎作响,像要乘风飞去。她伸手替他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划过他眉骨、眼角,最后停在唇畔——那里还沾着她昨日给的百花蜜,甜丝丝的,像人间的烟火。
“苏牧,”她忽然轻笑,笑声里带着释然,“你可知,凡人若想修仙,需经三劫九难,九死一生?”她指尖凝聚出朵灵力凝成的兰草,放在他掌心,“你若真愿与我同路,便从今日起,修‘情道’——以心为剑,以情为甲,哪怕仙门不容,天地不容,也要……”
“我愿意!”他不等她说完,便握住她的手,让灵力兰草贴紧心口,“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
灵犀望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自己在南海看见的第一缕人间灯火——明明只是豆大的光,却让她觉得,比仙界的日月星辰更温暖。此刻眼前的少年,眼底的光比那灯火更亮,更暖,让她忽然觉得,或许“仙凡相隔”从来不是天堑,而是需要两个人一起跨过的坎。
“好。”她轻声道,指尖点在他眉心,注入一缕清冽的灵气,“从今日起,我便教你‘情道’入门。记住,情道之剑,斩的不是妖物,是自己心底的‘执’——若有一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头,我……”
“我不会后悔。”他打断她的话,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兰草标本,忽然想起祖父写的“仙凡相隔,终是殊途”,却在看见灵犀的笑时,忽然觉得,所谓“殊途”,不过是旁人说的,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亥时初刻,映心泉畔的兰草忽然齐齐绽放,淡紫色的花瓣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像给泉边铺了层花毯。灵犀望着绽放的兰草,忽然想起师傅羽化前说的话:“灵犀,情之一字,轻则伤人,重则碎魂,你若遇着了,切记……”
“师傅,我遇着了。”她在心底轻声道,望着苏牧认真摆弄灵力兰草的模样,忽然觉得,哪怕碎魂又如何?能遇见这样一个人,愿意为她修“情道”,愿意与她共赴劫数,便己胜过了千年的孤寂。
夜风裹着远处村落的犬吠声吹来,混着灵犀发间的兰草香,落在苏牧掌心的灵力兰草上。他望着那朵不会凋谢的花,忽然想起学堂里的《论语》,想起父母的叮嘱,却在想起灵犀的笑时,忽然觉得,比起“圣人之言”,比起“凡人之路”,此刻握在手里的温暖,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道”。
泉眼的水还在“叮咚”作响,天际的星子渐渐繁多,像撒了把碎钻。苏牧忽然想起《郊野志》里的最后一句:“映心泉畔,兰草为引,若遇真心人,可破仙凡壁。”他低头望着掌心的兰草,望着灵犀眼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这或许不是偶然,而是上天早己写好的“缘”——让他在盛夏的晴郊,遇见饮露的她,让他在旧籍里,寻到与她相关的线索,让他在今日,握住她的手,说“我愿意”。
而灵犀望着眼前的少年,忽然觉得,所谓“劫数”,从来不是磨难,而是让她懂得,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从来不是仙术,不是规矩,而是“情”——是愿意为对方冒险的勇气,是哪怕前路未知,也想握紧彼此的手,一起走下去的决心。
兰草在风中轻摇,灵力微光渐渐融入夜色,像一场无声的约定。苏牧忽然想起母亲说的“早点回家”,却在看见灵犀的笑时,忽然觉得,“家”从来不是一间屋子,而是有她在的地方——哪怕是浅山深处,哪怕是仙门险地,只要有她在,便是最温暖的“归处”。
夜色渐深,映心泉的水光依旧清亮,像一面镜子,映着两个身影——一个是凡人,一个是仙人,却在这一刻,忘记了彼此的界限,只记得掌心的温度,和心底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