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熊的腥风裹着腐叶气息扑来的刹那,苏牧只觉舌根发苦,喉间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絮,连呼救声都挤不出来。他盯着怪物血盆大口中翻卷的肉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在闭眼等死的瞬间,听见“嗖”的破空声——像根淬了冰的银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反倒是重物倒地的“轰”响震得地面发颤。苏牧猛地睁眼,只见蛇熊庞大的身躯正剧烈抽搐,脖颈间插着支尺长的银箭,箭尾的白羽还在轻轻颤动。箭镞没入鳞片下的皮肉,黑红色的污血顺着箭杆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狰狞的痕迹——竟不是普通野兽的鲜血,而是带着妖邪之气的浊血。
“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从竹林阴影里传来,像块浸了冷水的生铁,带着刺骨的凉意。苏牧抬头,只见个身着玄色劲装的人踏碎竹影而来,衣摆上沾着星子草叶,面蒙黑巾,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冷光——那是双常年握剑的人才有的眼睛,瞳孔深处凝着冰雪般的锐利。
黑衣人走到蛇熊尸体旁,靴尖踢了踢怪物抽搐的爪子,银箭忽然发出“嗡”的轻鸣,箭身泛起淡蓝色的光纹——竟是刻了降妖符文的法器。苏牧这才想起灵犀的青锋剑,想起她挥剑时剑刃上的青光,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怕是和灵犀一样,并非普通凡人。
“多谢恩公救命!”他踉跄着爬起身,因方才摔得狠了,膝盖磕在石头上,此刻疼得发木,却顾不上查看,只对着黑衣人连连作揖,“若不是您……晚辈今日怕是要葬在这兽口了!”
黑衣人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指尖掠过蛇熊颈间的银箭,符文光芒大盛,怪物的尸体竟在光华中渐渐缩小,最终化作堆黑色的灰烬,唯有几片鳞片散落在地,泛着暗褐色的幽光。“你是凡人?”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诧异,“为何会出现在这妖物聚集的地界?”
苏牧咽了咽口水,想起灵犀的叮嘱,却又不愿对救命恩人撒谎,便将昨日在映心泉遇见白衣女子、今日寻来还瓶却遇怪物的事,拣要紧的说了。说到“白衣女子饮露”“玉瓶碎落”时,黑衣人蒙着黑巾的脸忽然绷紧,那双眼睛里闪过极快的异色——像是惊讶,又像是担忧,却在苏牧抬头时,化作了更深的冷意。
“那人可曾说过自己的名字?”黑衣人忽然逼近半步,袖口掠过苏牧肩头,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草香——竟与灵犀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苏牧下意识地后退,却被对方抬手按住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她究竟是何人?”
苏牧被按得肩膀发疼,却在触及对方掌心的老茧时,忽然想起灵犀替他逼毒时的掌心温度——同样是习武之人的手,灵犀的掌心带着清冽的灵气,而此人的掌心,却沾着淡淡的血腥气,像常年握剑饮血的修罗。“她、她叫灵犀……”他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她说自己是山里的精魂,住在竹林深处的竹楼里……”
“灵犀?”黑衣人猛地松手,后退半步,声音里竟带着几分颤抖,“你说她住在竹楼?楼前可种着九株墨兰,檐角挂着七枚铜铃?”
苏牧瞪大了眼睛,想起昨日在竹楼前看见的兰草,想起风吹过檐角时的“叮叮”声,忙不迭点头:“是!恩公……您认识她?”
黑衣人忽然转身,望向竹林深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落叶。他抬手按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你速速离开此处,莫要再靠近映心泉。那女子……”他忽然顿住,声音里泛起复杂的情绪,“总之,你是凡人,与她……终究不是同路。”
苏牧望着黑衣人紧绷的背影,忽然想起灵犀昨日说“我的确不是凡人”时的神情——同样的欲言又止,同样的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的故事。他忽然意识到,灵犀的身份恐怕远比“山里的精魂”更复杂,而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人,或许正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恩公!”他攥紧了腰间的木剑,想起灵犀淬炼过的青光,忽然有了勇气,“您既然认识灵犀,能否告诉我,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这山里会有妖物?还有您……”他指了指地上的银箭,“您究竟是仙人,还是……”
“闭嘴!”黑衣人忽然转身,银箭不知何时己握在手中,箭尖指着苏牧的咽喉,却在触及他眼底的倔强时,指尖轻轻一颤,“凡人就该守凡人的本分,莫要打听不该知道的事。”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抛给苏牧,“瓶中是解百毒的药,涂在伤口上。记住,明日起莫再来此处,否则……”
他忽然抬头望向竹林,耳尖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脸色骤变:“她来了!你快走,莫要让她看见你与我在一起!”说罢,竟不等苏牧反应,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苏牧发现自己躺在映心泉边的草地上,肩头的伤口己被敷了药,缠着干净的布条,鼻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不是灵犀的兰草香,而是带着苦味的艾草香,像极了母亲往日给他治外伤时用的药。
“苏牧?”灵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急切。他猛地睁眼,只见她蹲在自己身旁,白衣下摆沾着草叶,斗笠早己取下,乌发被山风扬起,发间的兰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指尖按在他手腕上,像是在探脉,眼底映着他有些发懵的脸,“你怎么会躺在这里?可是又遇见了妖物?”
苏牧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香囊,触到硬硬的瓷瓶——是黑衣人给的药。他忽然想起昏迷前黑衣人说“她来了”,想起对方急切的神情,忽然意识到,黑衣人恐怕与灵犀相识,且关系匪浅,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不愿让灵犀知道自己见过他。
“我……我走到泉边,忽然觉得头晕,就摔了一跤。”他决定隐瞒黑衣人的事,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件事牵扯甚广,不该轻易说出口,“许是昨日中了毒,身子还没缓过来。”
灵犀闻言,眉心紧蹙,指尖轻轻拂过他肩头的绷带:“我给你带了醒神的丹药,先服下。”她从袖中掏出个白玉瓶,倒出颗丹药塞进他嘴里,“这山里的妖物近日频繁出没,怕是有什么异动。你以后……莫要再来了。”
丹药入口即化,带着清冽的灵气,顺着喉咙往下涌,让苏牧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他望着灵犀眼中的担忧,忽然想起黑衣人说“你是凡人,与她终究不是同路”,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酸涩——难道凡人就注定不能与仙人相交?难道那日泉边的相遇,真的只是一场不该有的劫?
“灵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触感柔软却冰凉,像块裹着霜的玉,“今日我遇见个黑衣人,他……他认识你,还说……”
“什么黑衣人?”灵犀猛地抽回手,袖角扫过他的手背,眼中闪过警惕的光,“他长什么模样?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苏牧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忽然想起黑衣人蒙着黑巾的脸,想起对方眼底的复杂情绪,忽然意识到,或许灵犀也有自己的苦衷,那些没说出口的秘密,或许是为了保护他。“没什么,”他摇摇头,将瓷瓶塞进怀里,“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个路过的猎人。”
灵犀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纸包,递给她:“这是我新酿的百花蜜,兑着泉水喝,能安神。”纸包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苏牧接过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原来仙人也会有茧子,原来她在看不见的地方,也经历过无数次挥剑、无数次战斗。
日头渐渐西斜,泉面上的光斑变得细碎,像撒了把碎钻。灵犀望着渐渐暗沉的天色,忽然站起身,斗笠重新戴上,流苏遮住了半张脸:“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了。记住,近日莫要再来,等山里的异动平息了……”她忽然顿住,声音轻得像片飘落的竹叶,“等一切平息了,我再寻你。”
苏牧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黑衣人离开时的背影——同样的决绝,同样的带着未说出口的牵挂。他忽然意识到,在灵犀和黑衣人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像团迷雾,笼罩着浅山,也笼罩着他与灵犀的相遇。
“灵犀!”他忽然喊住她,从怀里掏出昨日摔碎的玉瓶碎片,“这个……我想试着粘好,你等我……”
灵犀回头,看见他掌心的碎片,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却很快被无奈取代:“傻孩子,碎了便是碎了,何须执着?”她指尖轻轻一点,碎片竟在光华中渐渐愈合,重新变成了那只羊脂玉瓶,瓶身上的兰草纹比往日更清晰,“记住,有些东西碎了可以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再难回头了。”
回到村里时,暮色己浓。母亲举着灯笼站在门口,看见他回来,立刻冲上来揪住他的耳朵:“你个混小子,又跑哪儿野去了?你爹从镇上请了先生,明日一早就要开蒙,你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瞎逛!”
苏牧任由母亲拽着往屋里走,目光却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树杈间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像极了黑衣人的玄色劲装。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摇曳的树影,还有天边半轮残月,像只微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人间的悲欢。
夜里,苏牧躺在床上,摸着怀里的玉瓶和瓷瓶,忽然想起灵犀说“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难回头”,想起黑衣人说“凡人与她终究不是同路”,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堵了团乱麻。他掏出黑衣人给的瓷瓶,借着月光细看——瓶身上刻着个小小的“玄”字,像道未写完的符,透着几分神秘。
“玄……难道是他的名字?”他对着瓶子轻声呢喃,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的鸽哨声——是灵犀的白鸽。他忙开窗,白鸽扑进屋里,爪子上绑着张字条,展开一看,是灵犀的字迹,比往日潦草了些:“明日莫来,切记。”
次日清晨,苏牧望着窗外的朝阳,终究还是揣着玉瓶出了门。母亲在身后喊他“去学堂”,他只说“去镇上买笔墨”,便头也不回地往浅山跑——他知道灵犀不让他来,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喊,哪怕远远看她一眼也好,哪怕确认她平安也好。
快到映心泉时,他忽然听见竹林里传来打斗声。金属相撞的“叮当”声混着灵力爆发的“嗡嗡”声,像极了昨日黑衣人斩妖时的动静。他攥紧了木剑,悄悄摸到竹林边缘,透过竹枝缝隙望去,只见灵犀正与个黑衣人缠斗——正是昨日救他的那个!
灵犀的青锋剑泛着青光,招式凌厉如电,却在面对黑衣人时,似乎有些束手束脚。黑衣人手中的银箭化作三道流光,封死了她所有退路,却在剑尖即将触及她咽喉时,忽然偏了半寸,擦着她的耳垂飞过,削落了几缕青丝。
“玄霄,你究竟想怎样?”灵犀退到泉边,剑尖指着黑衣人,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早己脱离仙门,为何还要追着我不放?”
“脱离仙门?”黑衣人——玄霄忽然冷笑,银箭在掌心转了个圈,符文光芒大盛,“灵犀,你可知你私通凡人、包庇妖物,己是犯了仙门重罪?今日我奉掌门之命,带你回天墟宫受审!”
苏牧躲在竹后,只觉脑子“嗡”地一声——灵犀是仙门弟子?天墟宫又是什么地方?为何玄霄说她“私通凡人”?难道自己就是那个“凡人”?
“私通凡人?”灵犀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玄霄,你我同门百年,难道你也觉得,凡人就该被仙门轻视?就该被当作蝼蚁?”她忽然指了指远处的村落,“你看那人间烟火,你看那些凡人,他们会为亲人落泪,会为朋友赴死,他们的情,比仙门的清规戒律更动人!”
玄霄闻言,身子微微一僵,银箭的光芒暗了几分:“灵犀,你被凡人的七情六欲蒙了心!仙门的规矩……”
“规矩?”灵犀忽然挥剑斩向泉面,剑气激起水花,在日光下映出七彩的虹,“当年师傅羽化前说过,‘仙者,需先修心,再修术’。可如今的天墟宫,却只知守着死板的规矩,忘了‘心’才是修道之本!”她忽然望向玄霄,眼中闪过一丝哀求,“玄霄,你我曾是同门师兄妹,你该知道,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为何不能放我一马?”
玄霄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忽然别过脸去,银箭“当啷”掉在地上:“明日卯时,天墟宫的传讯鹤会来。你……自己做个了断吧。”说罢,他转身踏入竹林,衣摆扫过竹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却在路过苏牧藏身的竹丛时,忽然顿住,低声道:“看好她,别让她做傻事。”
苏牧望着玄霄消失的方向,只觉手心全是汗。他忽然想起灵犀的笑,想起她酿的百花蜜,想起她发间的兰草——这样的她,怎么会是仙门口中的“罪人”?怎么会是需要“受审”的妖物?
“苏牧,你都听见了?”灵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疲惫。他转身,见她倚在泉边的石头上,白衣上染了几星子血迹,却在看见他时,勉强扯出个笑,“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我的确是天墟宫的弟子,却也是个……被仙门通缉的‘叛仙’。”
苏牧走到她身边,忽然想起玄霄说“看好她”,忽然想起灵犀说“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难回头”,忽然觉得,比起仙门的规矩,比起人仙有别的界限,此刻站在他面前、需要他守护的灵犀,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