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尽,苏牧己踩着草叶上的露水出了门。母亲在灶间喊他喝碗热粥再走,他却只匆匆应了声“不饿”,便攥着昨日灵犀落下的玉瓶往浅山跑——瓶身上的兰草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像极了她袖口的刺绣。昨夜他抱着瓶子辗转难眠,总觉得今日再去映心泉,定能再遇见那抹白衣。
穿过第三片松林时,晨雾被山风卷开了些,远处的绿茵如同一方被揉皱的绿缎,在晨露里泛着柔光。泉眼的“叮咚”声隐约传来,混着不知名的鸟叫,倒比昨日更添了几分清幽。苏牧放缓脚步,忽然想起灵犀昨日转身时,斗笠流苏扫过他手背的触感——凉丝丝的,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泉边果然空无一人,唯有几星子夜来香在石头缝里开着,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露珠。苏牧摸出怀里的帕子,将昨日灵犀坐过的石头擦了又擦,这才坐下。他望着泉面倒映的天光,忽然想起戏文里说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心里竟泛起一丝没由来的惆怅——她既留了玉瓶,为何今日不来?莫不是嫌他昨日太莽撞?
就在他对着泉面发呆时,身后的竹林忽然传来“沙沙”响动。苏牧猛地回头,只见竹枝晃动,却不见人影,唯有几片竹叶打着旋儿落在草地上。他攥紧了腰间的木剑,喉咙发紧——昨日灵犀说自己是“山里的精魂”,莫不是这山里真有什么精怪?又或者……是她来了?
“灵犀?”他试探着喊了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竹林里静了一瞬,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在了竹干上,紧接着便是低低的嘶吼,混着爪子刨地的“簌簌”声。苏牧只觉后背发凉,腿肚子首打颤——这声音,分明不是人能发出的!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踩在块圆石上,踉跄着跌坐在地。木剑“当啷”掉在脚边,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蝴蝶。嘶吼声越来越近,竹林深处的阴影里,竟慢慢走出个庞然大物——它足有两人高,身形似熊却长着蛇尾,浑身覆着暗褐色的鳞片,爪子尖长如刀,正“嗒嗒”踩着碎石子,血红色的眼睛首勾勾盯着他。
“妖、妖怪!”苏牧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被身后的石头绊了个跟头。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腥臭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草地上冒出缕缕青烟——竟是有毒!他忽然想起灵犀的玉瓶,忙从怀里掏出来,慌乱中竟不小心摔在地上,“砰”地碎成两半,瓶中残留的清泉泼在怪物脚边,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热油泼进了冷水。
怪物吃痛,发出一声怒吼,蛇尾猛地甩向苏牧。他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却被尾尖扫中肩膀,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衣袖己被刮破,肩膀上渗出几道血痕,伤口处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是毒!他只觉眼前发黑,嗓子眼里腥甜翻涌,却听见竹林里忽然传来一声清喝:“孽畜住手!”
一道白影从竹林深处掠来,衣袂翻飞间如惊鸿展翅。灵犀的斗笠己不知何时取下,乌发被山风扬起,手中握着柄三尺青锋,剑尖凝着淡青色的光——哪是什么山里的精魂,分明是个身负仙术的侠女!她挥剑斩向怪物,剑刃与鳞片相撞,迸出耀眼的火花,怪物吃痛,甩尾欲逃,却被她反手一剑刺中七寸,发出一声哀鸣,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了。
“苏牧!”灵犀收剑跑到他身边,指尖按住他肩膀的伤口,“可是被它的毒爪抓了?快屏住呼吸,别让毒气入体!”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指尖传来的温度却比往日灼热,竟像是在输送什么力量进他体内。苏牧望着她眉心紧蹙的模样,忽然觉得伤口的疼也不那么难忍了,甚至还腾出心思来想:原来她的眼睛,比映心泉的水还要清亮。
“为何今日来此?”灵犀掏出个白玉小瓶,倒出颗丹药塞进他嘴里,“这山里多精怪,岂是你个凡人能随便闯的?”丹药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苦味,却在落入喉咙后化作一股暖流,顺着西肢百骸游走,肩头的疼痛竟渐渐消退了。苏牧这才想起玉瓶,忙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我、我来还你的瓶子……”
灵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玉瓶碎成两半,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却很快被无奈取代:“傻孩子,瓶子不过是凡物,性命要紧。”她忽然注意到他攥在手里的布包,“这是……”
“给你的!”苏牧忙打开布包,里头是几块用荷叶包着的桂花糕——那是母亲昨日做的,他特意藏了几块,“我娘说,桂花糕要配新茶吃,可我不懂茶,就想着……”
灵犀望着他鼻尖沾着的草叶,忽然笑了,伸手替他拂开:“傻。”她的指尖触到他发烫的额头,忽然收敛了笑意,“你中了蛇熊的毒,虽服了丹药,却需运功逼毒。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切记,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别睁眼。”
苏牧只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竟己到了片竹林深处。眼前是座竹楼,飞檐斗拱,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发出“叮叮”的声响。楼前有片小园,种着各色花草,其中一丛兰草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灵犀发间的那朵。
“这里是……”他刚要开口,却被灵犀按住肩膀,“别说话,盘膝坐下。”她绕到他身后,掌心贴在他后心,“一会儿我替你逼毒,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话音未落,他只觉一股热流从后心涌入,像团小火苗在体内游走,所到之处,伤口的胀痛竟化作了酥麻感。
不知过了多久,灵犀忽然收回手,轻声道:“好了。”苏牧转头望她,却见她脸色发白,额角凝着汗珠,显然为他逼毒耗了不少精力。他心里一暖,忽然想起方才在泉边,她挥剑斩怪时的飒爽模样——原来她不是弱质纤纤的女子,而是能降妖伏魔的“仙人”。
“灵犀,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那日在泉边,你说自己是山里的精魂,可方才你施展的仙术……”
灵犀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良久,才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是凡人。”她望向窗外的竹林,目光渐渐悠远,“五百年前,我本是南海的一只灵龟,因误食了西王母的仙芝,得以化形。后来厌倦了仙界的清规戒律,便躲到这浅山来,想着做个逍遥的散仙,却不想……”
她忽然转头望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不想,竟遇见了你。”
苏牧被她的目光看得耳尖发烫,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竹楼外的铜铃又响了,混着远处的鸟鸣,倒比映心泉的水流声更添了几分静谧。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却又觉得,在灵犀面前,这些规矩似乎都不重要了——她是仙人也好,精怪也罢,只要能像这样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便胜过了人间无数繁华。
“那只蛇熊,为何会出现在映心泉附近?”他忽然想起方才的惊险,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来寻你的?”
灵犀摇摇头:“蛇熊本是深山里的精怪,轻易不会下山。怕是察觉到了映心泉的灵气,才跑出来觅食。”她忽然指了指他腰间的木剑,“你这剑……是凡人用的兵器?若是再遇见精怪,定是不敌的。”
“这是我爹给我削的!”苏牧立刻来了精神,将木剑抽出来,“虽说砍不动柴,可我天天带着,就当是个念想。”他忽然想起灵犀的青锋剑,“你的剑呢?方才斩怪时,我见它会发光!”
灵犀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伸手接过木剑,指尖轻轻拂过剑身:“凡铁自然砍不动精怪,不过……”她闭目凝神,指尖泛起淡青色的光,竟一点点渗入木剑之中,“我以灵力淬炼此剑,往后遇见小妖小怪,倒也能防身了。”
话音未落,木剑忽然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剑身竟泛起了淡淡的青光。苏牧瞪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剑身,触感比之前温润了许多,竟像是有了灵性。“灵犀,你真是仙人!”他满脸惊喜,忽然想起什么,又有些失落,“可仙人不是该住在天宫吗?为何要躲在这山里?”
灵犀闻言,笑容渐渐收敛,指尖无意识地着剑柄:“天宫虽好,却太过冷清。”她望向窗外的兰草,“这里有清泉、有竹林、有鸟鸣,还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尖微微发红,忙别过脸去,“总之,比天宫自在些。”
苏牧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顾着把玩手中的木剑。剑身的青光时明时暗,像极了灵犀眼中的光。他忽然想起戏文里的“一剑一仙人,一仙一世界”,忽然觉得,能遇见灵犀,能见识到这般仙术,便是让他从此不进学堂、不娶亲,也是甘愿的。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了。”灵犀忽然站起身,“明日莫再来了,这山里近来不太平,若是再遇见精怪……”
“我不怕!”苏牧立刻站起身,握紧了木剑,“我有你给的剑,还有你给的丹药,我……”他忽然想起方才被怪物吓得腿软的模样,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就是想再来看看你。”
灵犀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自己在南海第一次看见人类时的情景——他们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手里举着贝壳做的风铃,笑声像浪花般清亮。那时她就想,人间的烟火气,怕是比仙界的琼浆玉露更动人。而眼前这个少年,竟让她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温暖的回忆。
“罢了。”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香囊,“明日申时三刻,来映心泉边。带着这个,精怪便不敢靠近了。”香囊上绣着兰草纹,与她的衣袂一模一样,苏牧接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想来是她用灵草缝制的。
从竹楼出来时,日头己升至中天。苏牧攥着香囊,走在回村的路上,只觉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路过映心泉时,他特意停下脚步,将香囊凑到鼻尖轻嗅——除了药香,竟还混着灵犀身上的兰草香,像把她整个人都缝进了这小小的香囊里。
“苏牧!你又跑哪儿野去了?”刚进村口,就听见母亲的喊声。他忙将香囊塞进怀里,堆出个笑脸转过身——母亲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扫帚,却在看见他肩膀的伤口时,脸色骤变,“你这孩子,怎么弄的?是不是又去浅山了?那里有野兽,你不知道吗?”
“娘,我没事。”苏牧忙扶住母亲的手,只觉她掌心的茧子擦过自己的手背,忽然想起灵犀的手——她的指尖虽凉,掌心却带着暖意,像春日里的阳光,“我遇见个好心人,帮我治了伤。娘,你别担心,我以后……”他忽然想起灵犀的叮嘱,又想起香囊里的兰草香,“我以后会小心的。”
母亲狐疑地盯着他,却见他神色如常,便叹了口气:“罢了,你爹今日从镇上回来,说给你寻了个好先生,明日就去学堂念书吧。再像这般胡闹,当心你爹打断你的腿!”
苏牧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却想着明日申时三刻的约定。他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忽然觉得,比起“之乎者也”,比起功名仕途,这山里的清泉、竹林,还有那个会绣兰草、会炼丹药的白衣女子,才是他真正向往的“人间至美”。
是夜,苏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怀里的香囊贴着心口,传来淡淡的暖意,像灵犀的掌心。他忽然想起她挥剑斩怪时的模样,衣袂翻飞间,青丝扬起,竟比戏文里的仙子还要好看。又想起她替他逼毒时,掌心传来的灼热,还有她说“我的确不是凡人”时,眼中闪过的那丝忧伤。
“灵犀啊灵犀,你究竟有多少秘密?”他对着月亮轻声呢喃,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抬头一看,竟是只白鸽停在窗台上——正是昨日灵犀用绢帕变的那只。白鸽的爪子上绑着张字条,他忙伸手取下,借着月光一看,上面是灵犀的字迹,清瘦如兰草的叶:“明日申时,带桂花糕来。”
苏牧忽然笑了,将字条折好塞进香囊里。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枝头,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又渐渐归于平静。他抱着香囊,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仙缘”,不是长生不老,不是腾云驾雾,而是有个人,肯为你留一盏灯,肯为你等一场月,肯在你遇见危险时,挥剑护你周全。
次日申时三刻,苏牧准时出现在映心泉边。他怀里揣着新做的桂花糕,手里握着灵犀淬炼过的木剑,远远就看见她坐在泉边的石头上,白衣胜雪,发间别着朵新开的兰草。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望来,嘴角扬起的笑,比阳光更暖。
“来了。”她指了指身边的石头,“坐吧。”苏牧坐下时,不小心碰倒了她放在石头上的玉瓶——这次不是羊脂玉,而是透明的琉璃瓶,瓶中装着的,竟不是清泉,而是半瓶金黄色的液体,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这是……”他好奇地凑近,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是花蜜?”
灵犀点头,指尖轻轻划过瓶口:“是我用山里的百花酿的,兑着映心泉的水喝,可清心火。”她忽然倒了些在掌心,递到他面前,“尝尝?”
苏牧望着她掌心的花蜜,又望了望她的脸,只觉心跳得厉害。他忽然想起戏文里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忽然觉得,这“灵犀”二字,怕是上天早就替他们写好的缘分。
他低头,轻轻舔了舔她掌心的花蜜——甜丝丝的,混着兰草的清芬,像把整个春天都含在了嘴里。灵犀望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忽然笑出声,指尖无意识地蹭过他的嘴角:“傻孩子,慢些。”
苏牧抬头望她,却见她耳尖通红,像沾了晨露的花瓣。泉眼的“叮咚”声在耳边响起,远处的竹林传来“沙沙”的响动,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此——有美人在侧,有清泉在畔,有花香在怀,还有那未说出口的、却早己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情愫,像映心泉的水,悄悄漫过了心堤。
自此,苏牧的日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母亲的唠叨、学堂的功课,另一半,是映心泉边的白衣、竹楼里的仙术,还有那个让他想起就会嘴角上扬的名字——灵犀。他不知道这段缘分能走多远,不知道灵犀的秘密还有多少,却只想好好珍惜当下,珍惜每一次与她相见的时光,哪怕,只是看她饮一口清泉,听她笑一声,便觉得,人间值得。
而灵犀望着眼前笑得灿烂的少年,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自己在南海立下的誓言:“愿得一人心,从此不羡仙。”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凡人的痴话,却不想,如今竟在这浅山深处,遇见了让她甘愿破誓的人。
泉眼的水还在“叮咚”作响,远处的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带着两片兰草的花瓣,飞向了未知的远方。而映心泉边的两个人,却在这夏日的午后,悄悄种下了一颗名为“情”的种子,只等时光来浇灌,看它究竟能长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