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爷一首等着王建回家,到下午客人们拥了进来,没有儿子替他招呼客人,王老爷只好亲自接待来祝寿的客人。
他只是通知一些走得近的亲戚好友,可是来祝寿的人一拨接一拨,糖果点心、茶布粮油,贴了祝寿金字的贺礼堆满堂屋,把王老爷喜得眉开眼笑。
正在这时,忽然长工胡义禀报:“老爷,梅老丈人到。”
王老爷连忙吩咐:“快请他进来!”
王老爷出门来迎,梅老丈人身体看起来很硬朗,七十多岁年纪,留着花白胡须,手携个青布囊。
两人见面,互相拱手作揖,梅老丈人喜笑颜开:“亲家,恭喜啊,我们都古稀了……”
说着,梅老丈人缓缓打开布囊。王老爷和一群宾客伸颈看去,只见梅老丈人从布囊里掏出一卷轴,摊开放在桌子上,然后对王老爷说道:
“亲家,请看!”
王老爷瞪着眼睛细看,卷轴里是一幅祝寿图,寿星公秃顶广额,红光满面,白须飘飘,老寿星拿个拐杖挂个葫芦,手拿大寿桃,身旁站着只梅花鹿,还提有行狂草字: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王老爷又拱拱手,笑眯眯地说:“谢谢亲家,这寿礼太贵重了。”
来祝寿的客人也都认为这是好字画。
梅老丈人摇摇头笑着说:“这不算什么,芳城里书画师是我的好朋友,他的书画是大家公认最好的,我就购置了这幅祝寿图,特送来雅赏,你看,这寿星公葫芦装的可全都是长生不老药……”
王老爷很高兴,把画挂在堂屋明朝开国皇帝画像旁边,两幅画像的人物虽然都奇形怪状,可大家都觉得丑得很喜庆。
生辰宴开始了。王老爷坐在老太太的左侧,老太太坐在堂屋正中间最尊贵的位置上。王太太坐在他母亲的右边,另一边是王建,不过位置是空着的。梅静坐在王太太一边抱着小儿子,大儿子隔着父亲王建空位和王老爷坐一边。
客人们依次按身份入席,摆了满满八桌。在客人们就座之前,王老爷和王太太走到每张桌子前向客人致谢。
抱在梅静膝上小孩子看到这么多生人哭闹时,近旁立着丫头桃花准备把孩子抱走,王老爷高兴地拒绝了,大声说:
“让我小孙子见见世面,哭点没事!”
可那小孙子还是有些害怕,吓得尿了梅静一裤子,又只好把小孙子抱走。
王老爷看到自己的小孙子很自豪,他那皱黑眼睛闪着光,和客人们一起哄笑起来。
客人当中有王老爷奸诈贪婪的弟弟——王彪,他弟弟可是个狠人,嘴里镶了颗大金牙,他这牙齿原本是好的,是他故意花钱请人敲掉,嘴上镶着金牙觉得特霸气。他弟弟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像平时一样没有送贺礼,带着他儿子王威来吃饭,用他自己的话说,来自己哥哥家还用送礼吗?
王老爷的那侄子王威是个蛮横无理的十六岁少年,长着豹子头,老鼠眼,招风耳,宴席还没开始他就先吃饱了。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见路边的树不顺眼,都会踢几脚。
王老爷特意邀请的土司周八爷也来了,这位土司可是清朝皇帝亲自册封过的,看谁都有仇,唯独和王老爷打得火热。
隔壁那个邻居宋老三,身材矮小沉静,每次王老爷办大小席,都会请他来掌厨,他一首在厨房里烧菜,把菜做好后才出来吃饭,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除了万不得己,他总不愿开口讲话。此外,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羞怯地笑着的村民。
家人早摆好了菜肴在桌子上,王老爷等她们从厨房里抱来碗筷,发给客人后,王老爷大声招呼说:
“吃吧,叔伯兄弟,亲朋好友们!”
王老爷那爱开玩笑的弟弟王彪说:“不喊我侄子来吃饭吗?”
“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王老爷甩甩手说。
土司周八爷说:“孩子出去玩,不会连你寿辰都忘了吧?”
“大家吃,不用管他了。”王老爷很无奈地说。
说完,王老爷继续招呼客人吃饭。可他看着儿子的空位,还是犹豫了。王老爷起身来到厨房,看到儿媳梅静刚把小孙子尿湿的裤子换好,长工胡义和丫头桃花在旁边把糖果分盘。
王老爷坐下来装上烟斗点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他喷出一口烟,对胡义说:“你先别忙了,还是去把少爷请回来吧。”
“好嘞!”长工胡义放下了手里的活,在他出门时,被梅静叫住了:“桃花,你带孩子,我和胡义去,我知道他在哪里。”
梅静把孩子递给丫头,桃花看着孩子却犯愁起来,她这么多盘糖果没有分好,还要每桌摆三盘,但桃花也没敢说什么。
王老爷把烟斗往地上敲了敲,用沙哑的声音说:“梅静,你把孩子带上吧,兴许他看到孩子就会回来了。”
王老爷看着梅静抱着孩子和胡义走后,他又回到了宴席。他诚心地劝客人们喝酒吃菜,那些东西很美味,客人们吃得很开心,王老爷却不怎么讲话。
“这红烧肉做得好。”他弟弟王彪赞扬说。
旁边的客人也称赞菜做得好吃,王老爷则一遍遍地回答:“东西不多,做得也不好!”
桌子上摆的都是他喜欢吃的菜,王老爷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老爷不时地离席,双手举杯周旋于客人之间,生怕怠慢了客人。每次王老爷走到客人面前时,客人们总是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扶他的杯子,请他别烦劳,累坏了身体,而他则请他们再坐下来。
在他两次走到客人面前招待后,要进行第三次桌间巡酒时,梅老丈人起身弯腰说道:
“亲家,我请你别再这么客气了,一家人搞得这么生分。”
王老爷点头敬酒,轻轻地谢了一句。这时他看到老太太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那鸡块太大,王太太便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小块的鸡肉给老太太,方便她不用嚼就能吞下。
王老爷便说:“亲家,实在对不住,这鸡肉切得有些大块了。本来这些招待都是我们的孩子王建来办,可他今天出去就没有回家,实在对不住了。”
梅老丈人身体看起来很硬朗,他捋了捋发黄的白胡子,客客气气地说:“我们都是年轻过来的,孩子喜欢玩,我们老了,不好管了。”
“是啊,老了,管不了,我就好好把我两个孙子带好就可以了。”王老爷把话讲完,梅老丈人叹了口气,犹豫不决地小声说:
“我想拿一个外孙去做我的孙子,改不改姓也无所谓,大孙子如果你舍不得,小孙子也可以,我会把他当亲孙子,让他来继承我的家业。”
王老爷看着他,用衰老虚弱的枯手捋着胡子,上面的指甲又长又黄,胡子稀稀疏疏地垂在长衫的前襟上。王老爷知道梅静的父亲很有钱,是个大地主,他有一个小老婆,他的两个老婆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可惜只有两个男孩,都不幸离他而去。
王老爷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又邀梅老丈人喝酒,但他没有答应:
“我家有这么多空房间,需要很多孙子来住,我是真的舍不得啊!”
梅老丈人听了他的话也没再说什么。
宴会散席了,王老爷笑容满面站在门口送客,当他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他把客人送来的一些甜食、礼物赏赐给丫头桃花,受赏的她两手抱着紧放在胸前,给王老爷鞠完躬,她在厨房里吃着丰盛的饭菜。
王老爷又拿起他的大烟斗,把烟叶填进烟锅点燃抽,然后走到门口,站着仰望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坐在竹条躺椅上,望着王建回家那条路尽头。
王建依旧在他经常待的地方。赌场里挤满了人,一张张赌桌上都堆满了钱,赌客们则个个神情专注,如痴如醉。
王建和李修奇不停地押注。他们身旁桌上摆有干毛巾,王建不时用毛巾擦手,擦额头上的汗。
王建也真是个不走运的赌徒,经常输出去的钱比赢回来的多,不过,他不在乎,就图在赌钱的场合里呼幺喝六的兴奋和乐趣,更喜欢人们围绕着他。
满堂喝彩声让他膨胀,王建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他衣服:
“爷,跟我回去吧!”
他抬头一看是梅静抱着孩子,站在面前,她身后站着瘦单但身体很结实的胡义。
李修奇在旁边劝道:“王哥,还是跟嫂子回去吧,咱们改日再来耍,你看,嫂子都找到这里了。”
王建觉得在朋友面前很丢面子,呵斥道:“是我爹叫你们来的吧?”
梅静咬着嘴唇不说话。
胡义上前一步说:“少爷,别玩了,老爷一首在家等你回去。”
王建火气就上来了,对她说:
“你们来干什么,还不够丢人现眼吗?捣什么乱?走开,出去,告诉孩子的爷爷,我再玩两把就回去。”
梅静却站着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王建说:
“还不快把孩子给我抱回去!”
说完王建就不管她了,看着庄家骰子捧在手心里使劲摇了几下,停住,催大家押注。
梅静又扯了扯王建的衣服,低声说:
“爷,跟我回去吧。”
“我才刚手气好点,就要我跟你回去,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王建火药桶一下子就炸了。
王建看看几个财主,他们都叽叽喳喳地说笑,盯着王建看,摇骰子、打麻将骨牌碰撞的声响几乎淹没了一切,他转过头对梅静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梅静还是说:“我的爷,听我这次,跟我回去吧。”她说完,用力掐了孩子的腿,孩子立马哭了起来。
“你敢用孩子威胁我,没完了是不是!”王建啪啪就是两记耳光,又在她头上敲了两下,梅静的脑袋像是扇子那样摇晃了几下。
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哭得王建很闹心,旁边人看热闹也不嫌事大,他对梅静嚷道:
“别给脸不要脸,你再不回去,信不信,老子回去立马休了你!”王建又恶狠狠对胡义咆哮,“你别忘记,你是吃我家饭的,还不快滚啊,越远越好。”
胡义从来没见过王建发这么大的火,怕了,赶紧拉着梅静走。
他们走到街上,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们在微暗的亮光里,坑坑洼洼摸索着回家,孩子啼哭不止,胡义在梅静身后喃喃自语:
“怪不得那么多人背地里都说,王家到了王建手里算是做到头了,照这么下去,撑不了一两年就得倾家荡产,他们嫉妒家里有钱的人,都等着瞧这败家少爷的热闹。”
当梅静抱着孩子走进院子时,王老爷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从面前过去,王老爷叹了口气,冷冷地说:
“快去吃饭吧,菜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