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芳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色厉内荏的威胁,
狠狠一跺脚,
拉着两个同样丢盔弃甲的同伴,
在众人地哄笑声和指指点点中,
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像三只斗败的瘟鸡,
头也不回地走廊。
王清秋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
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放下手里的刮糖刀,
拿出一块干净的湿布,
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摊子的角角落落,
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
然后,她抬起头,
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灿烂的笑容,
朝着人群吆喝:
“来来来!碍眼的苍蝇拍走了!”
“正宗的王婆糖葫芦!”
“透亮嘎嘣脆!”
“不甜不要钱!”
生意,在哄笑和议论中,
重新红火起来。
刚才的插曲,
非但没有吓跑顾客,
反而像给王婆糖葫芦添了把火。
人们一边买着糖葫芦,
一边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刚才那场精彩绝伦的“舌战群雌”。
王清秋麻利地收钱,递糖葫芦,
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
只是没人注意到,
在低头给一个孩子取糖葫芦时,
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这三个女工,绝不是单纯来找茬的。
那眼神,那配合,明显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
人群渐渐散去。
斜对面巷子口阴影里,
一个穿着西个兜的蓝干部服、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
脸色阴沉地看着王清秋忙碌的摊子,
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他掏出小本本,
唰唰记下几笔,
对旁边一个跟班低声吩咐:
“去!把刚才王清秋当街辱骂工人、破坏生产团结、影响极坏的情况,详细写个材料!”
“明天一早就给我送到街道办李主任桌上!”
“我看她这摊子——”
“还能摆几天!”
街道办那间朝北的小办公室,
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文件、劣质茶叶和潮湿墙壁混合的霉味儿。
李主任坐在那张漆皮剥落、吱呀作响的木头办公桌后面,
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她的桌上摊着两份材料,
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她眼皮首跳。
一份,是纺织厂那个梳着油亮背头,外号“周扒皮”的车间主任周大志,
派跟班亲自送来的“群众反映材料。”
字字句句,刀光剑影:
“无证商贩王清秋,长期占道经营,影响市容交通.....”
"卫生状况极差,糖葫芦原料来源不明,存在严重的食品安全隐患........"
"更为恶劣的是,该人员当街辱骂纺织厂先进工人代表,"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严重破坏工人阶级内部团结,
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强烈要求街道办严肃处理,取缔其非法摊位!"
另一份,是李主任自己早上刚收到的、来自区里某位领导秘书的“关切”
电话记录,大意是“群众反映强烈“、”影响很坏”、“要妥善处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桌上那个“为人民服务”的红字的搪瓷缸里,
劣质茉莉花茶的茶叶梗子在浑浊的水里浮浮沉沉。
“唉.......”李主任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王清秋这老太太,真是个能惹事的主!
刚用“蘸粪扫帚”打跑了去大杂院里找事的纹身男,又用豁口菜刀吓跑了去砸摊子的黄毛混混,转头又跟纺织厂的女工杠上了,
还闹的满城风雨。
这“周扒皮”!分明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
可区里的“关切”......压力山大啊!
“王婶啊王婶......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李主任楠楠自语,
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
"李主任在吗?"
一个熟悉的嘶哑嗓音在门口响起,
李主任一抬头,正看见王清秋那瘦小的身影堵在门口.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就棉袄,
袖口磨出了毛边,
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脸上还带着刚摆完摊的疲惫,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
王清秋的双眼扫过李主任桌上的材料,
又扫过李主任那张愁云惨淡的脸,
嘴角向下撇了撇。
“王婶?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李主任赶紧站起身,脸上努力堆起一个官方的笑容,
心里却叫苦不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清秋也没客气,她拖着脚步走进来,
一屁股坐在靠墙那张硬邦邦的长条木凳上,
凳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没看李主任,
目光首接钉在桌上那份敞开的“群众反映材料”上,
那眼神,像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李主任,”
王清秋开口了,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听说有人嫌我这老婆子碍眼,往你这儿送状纸了?”
李主任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王婶,你看这事儿闹的,群众是有些反映,是不是有些误会啊?”
“误会?”王清秋嗤笑一声,
那笑声像破锣,
刮的人耳朵生疼,
“是周扒皮那老小子派那几个长舌妇来我摊前找茬,被我骂跑了,脸上挂不住了,跑你这儿高黑状来了吧?”
她不等李主任解释,枯瘦的手猛地指向那份材料上“卫生状况极差”、“原料来源不明”几行字,声音陡然拔高:
“卫生差?李主任,你去打听打听!我王清秋洗山楂,用的是胡同口压水井的清水!”
“我一遍遍搓,洗得手指头都脱皮!”
“那水,比某些人喝的自来水还干净!”
“熬糖的锅,我拿碱水刷,拿热水烫!”
“那亮堂劲儿,苍蝇站上去都劈叉!”
“这叫卫生差!”
她又指向“辱骂工人代表“那一段,
愤怒的双眼里爆发出骇人的芒厉:
“我骂人?我骂的是人吗?我骂的是三个下了班不学好,”
“专往别饭碗里吐唾沫星子的长舌妇!”
“是她们先来挑衅!先泼的脏水!”
“先说我糖葫芦酸掉牙、黏掉牙、有虫子!”
“说我穷酸晦气!”
“李主任!换你,你忍的了?!”
“你还能给她们鞠个躬说谢谢指教?!”
李主任被她这连珠炮般的质问轰得哑口无言。
下意识地端起搪瓷缸想喝水掩饰,
却发现缸子里根本就没水。
她心里想,这周扒皮的材料倒好推脱,就是这区里的电话,该怎么回复呢?
不让王婶摆摊吧,就断了她的生计,
让她继续摆吧,这方方面面的不好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