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铜锁咔嗒落定,皇后被押解出宫的车辇碾过满地枯叶。
燕云起立在乾清宫阶前,望着漫天盘旋的寒鸦,手中凤印的鎏金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自元妃有孕后深居简出,这沉甸甸的后宫权柄,终究要寻个稳妥之人执掌。
"传德贵妃。"他将凤印收入檀木匣,朱漆屏风映出他眉间未散的郁结。
当德贵妃着月白罗裙踏入殿内时,正见皇帝凝视着空荡荡的龙椅,案头还摆着未销毁的皇后罪证。
"臣妾参见陛下。"德贵妃跪得端方,鬓边青玉簪随着行礼轻晃。她抬眸时,正巧对上燕云起探究的目光——那双曾为嫡子之死而猩红的眼,此刻竟泛起几分倦怠。
"皇后倒台,六宫不可一日无主。"朕命你暂摄六宫事,一应赏罚皆可便宜行事。"
德贵妃指尖微颤,"臣妾谢陛下信任。"
"元妃有孕在身,你多去照应。"燕云起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柔和。
德贵妃这才注意到,皇帝案头摆着的不再是奏折,而是一卷《育儿典要》,墨迹未干的批注旁,还沾着零星茶渍。
当夜,棠梨宫烛火通明。元妃倚在软榻上,听着德贵妃转述册封口谕,轻抚着隆起的小腹轻笑:"姐姐素来公正,往后这后宫,我便放心了。"
她示意宫女捧出檀木盒,内中是一对羊脂玉镯,"这是给姐姐的贺礼,劳烦姐姐多费心。"
德贵妃接过玉镯,触到元妃手腕上淡青的血管——这位盛宠不衰的宠妃,为调理双生子的胎象,日日要饮苦涩的汤药。
窗外寒风呼啸,她突然想起皇后倒台那日,元妃明明有协理后宫的机会,却只是安静地陪在皇帝身侧。
残雪未消的永轩殿内,燕云起将礼部奏折重重掷于龙案。"请速立继后以安中宫"的朱批在宣纸上刺目如血,他望着窗外枯槁的梧桐枝,耳边又响起早朝时老臣们的谏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不可长久无后。"
"陛下,该用膳了。"德贵妃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她着一身黛色翟衣,手中食盒还氤氲着热气,"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栗子糕,元妃娘娘说您爱吃。"
燕云起抬眼望去,德贵妃鬓边仅簪着支素银步摇,妆容素净得近乎寡淡。
自暂摄六宫以来,她将后宫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最挑剔的老嬷嬷都赞她"处事公正,有凤仪之姿"。
正当此时,永寿宫的宫人匆匆来报:"元妃娘娘胎动不安,请陛下移驾。"
燕云起霍然起身,袍角扫落了案上的奏折。踏入永寿宫时,正见元妃冷汗涔涔地蜷在锦被中,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吓着陛下了,许是今日贪凉多走了几步......"
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太医诊脉后道母子平安,燕云起却仍心有余悸,将人轻轻搂入怀中。
"你腹中双生子,朕想......"他的声音不自觉放柔,指腹着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将中宫之位予你。"
元妃的动作骤然停滞。她垂眸望着膝头的碎金,忽然轻笑出声,笑声如檐下风铃般清越:"陛下可知臣妾最怕什么?"
燕云起怔住,只见她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轻抚过雕花窗棂上新生的藤蔓。
西月的风掀起她的纱衣,勾勒出孕肚柔和的弧度:"当年看着皇后执掌凤印,每日要审阅宫务到三更,要平衡六宫争斗,还要揣度前朝心思......"
她转身时,眼中盛满温柔的坚决,"臣妾生性散漫,实在担不起这份重担。"
皇帝欲言又止,案上的册宝在日光下愈发灼眼。
元妃却己跪坐在他脚边,将头轻轻枕在他膝头:"做宠妃多好,能在陛下疲惫时温酒解乏,能在春日里陪陛下骑马游湖。"
她仰起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若当了皇后,怕是连为陛下簪花的闲情都没了。"
燕云起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德贵妃呈递的后宫月报总厚厚一沓,而元妃送来的,不过是几幅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或是新酿的桃花醉。
她总说"日子要慢慢过才有意思",此刻这话又在耳畔回响。
"你就这般不愿困在凤印枷锁里?"他俯身将人搂入怀中,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雪松香。
元妃窝在他颈间轻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锁骨:"臣妾只想做陛下心尖上的人,而非困在坤宁宫里的一尊泥像。"
窗外海棠簌簌飘落,有几片正巧落在册宝的鸾纹上。
燕云起此刻柔软又酸涩的心意——原来这世间最难得的深情,不是凤冠霞帔的荣光,而是有人甘愿卸下华服,只为与他共守人间烟火。
夜深人静,燕云起独自坐在书房。烛火摇曳间,案上摆着两份奏折。
一份请立德贵妃为后,言其"贤良淑德,堪母仪天下。"
一份力荐元妃,称她"盛宠多年,诞育皇长子,如今又孕育双生子功莫大焉"。
德贵妃如陈年醇酒,愈久弥香,是可以托付后宫、共谋天下的贤内助;
而元妃是自己最钟爱的女人,恰似春日繁花,总能在他最灰暗的时刻,绽放出温暖而绚烂的光芒。
窗外北风呼啸,将未燃尽的奏折边角掀起。燕云起望着跳动的烛火,终于提笔写下朱批,只是那墨迹在宣纸上晕染许久,都未能凝成一个清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