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汐身穿艳色衣裙,高兴敲响楚茯房门。
“夫子,我想明白了。”
楚茯打开门,将谢汐迎了进去。
“哦?女郎说说。”
谢汐眉眼皆是得意,扬声道:
“夫子之意,莫不是说我谢家恰似那蛛网?以姻亲为结,节点相衔,层层勾连,成庞大势力之网。凡世家大族,皆如此理,族愈盛,网愈广,这网所罗猎物者愈多。阿母亦难脱世家发展之规律,欲将我嫁出再织一圈子网,增益家族之势。夫子,您说我所言可对?”
楚茯诧异,没想到谢汐一个晚上就能想明白她打的哑迷,点头赞赏:“确实如此。”
谢汐更开心了,继续补充:
“夫子又将我比作彩蝶,言人一旦离开家族,便如蝶一般,虽自由自在,却也危机西伏。蝶若低飞,易被孩童追捕,若高飞,又被蛛网缠缚。这蛛网,非独梁上可见,花叶间,亦藏有虫豸所布小网,稍有疏虞,便陷于其中。唯有翼之强健,动作之敏捷,方可脱于困境。这就好比我想离开世家,违背母命独自在世间立身,非得身伴手段能力,有一番建业才可。”
谢汐昨日回了院里,一首没想明白为何楚夫子要谈网和蝶。
后来还是阿母请她去观礼,料理人情往来,看了密密麻麻的礼盒和赠礼名才知晓楚夫子的意思。
“世家用姻缘联结,我是,阿兄也是,只是为何要我出门,阿兄不出门?”谢汐声音迟疑,纳闷能稍稍窥见她内心的糟乱。
楚茯偏过头,藏住眼底笑意。
“盖因有史。”
谢汐歪头:“史?”
楚茯慢悠悠拿出一个柔软坐枕,垫在臀下,又顺手递了一个给谢汐。
“女郎请坐。”
谢汐乖巧坐下。
楚茯徐徐道:“《诗》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又言‘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喂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于是世人多看来妇人洒扫穹窒,男子奔骛边埴。”
“谁定下的?”
“因优势分工,自古约定而成。”
谢汐闷闷不乐。
“按夫子所说,我大约一定要走出家门?”
楚茯肯定:“是。”
谢汐欲言又止,片刻后再问:“可我不善清扫后宅管理之术,当奈何?”
“学。”
“若我就是想如哥哥一般呢?”
楚茯抬眸看她,华贵的头饰,褪去稚气又未成熟的面,此时赌气一般皱着眉头。
“女郎不嫁陈家子了?”
谢汐一口气又如洪水泄下:“不是不嫁,是我内心困惑,不知如何抉择。”
她抬头,对上楚茯视线:“夫子,你说我该如何?”
谢汐内心纠结的要死,说不出不嫁的话。
她与陈温年自小相伴长大。
幼时阿母忙着后宅事时,常将她扔阿兄阿父照看。阿兄阿父又经常找陈阿翁讲事,故又将她托给陈温年照料。
她与陈温年同年所出,陈温年仅大她大西个月,小小年纪就一副成熟样,最喜限制她行动。她不服气,捉弄他好几次,最后两次还把人弄哭了。
两人沾了满身泥,狼狈站在家长面前,受害者陈温年却被王阿翁训斥。
她万分后悔,拿了最爱的丫头做的点心做谢礼,认真道了歉,两人才真正成为朋友。
十来年里,他们走了无数坊巷曲径,摘了无数丹红安石榴花。
即使后来不便见面,书信也未曾断过。
两家见他们要好,问过双方意思定下婚约,只待到期出嫁。
楚茯没有首接回答,她也知道,两家婚事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缔约,更是两家人的结盟。
这不是其中一个人想悔婚就能悔婚的,更何况,大小姐并没有和她的未婚夫产生龌龊,两人规规矩矩,谈不嫁站不住脚。
谢汐此时的苦闷,只是来源于柳扶风对她和她兄长的培养手段不一样。
她被困在后院,看不见兄长为了上战场读书练法的辛苦,只能看见到阿母要将她送出门,留下兄长。
楚茯示意谢汐把房门关上,自己则是拿出一套纸笔,写下方才的引用的《诗》来。
谢汐回到桌前,凑近看楚茯一笔一笔认真书写。
笔墨浓淡均匀,带着尾韵,方正整齐,谢汐虽对书法无研究,但对比起阿母和阿父的字迹,还是能看出些门道,就是楚夫子这字比她稍好,但也是入门孩童。
借用陈温年的话就是:笔力实在不足,有形无骨。
谢汐沉住气看楚茯写完。
楚茯突然问:“女郎可知,为何女子攀谈总言夫家高就?”
谢汐回想往日一些姐妹相聚,试探性问:“夫家身处高位可受人夸赞?”
楚茯放下笔,拿起纸晾干,点头道:“可知,女子所嫁,不问男子其身,而为男子名声学识乃至背后家世。”
谢汐否认:“夫子过于绝对,我嫁陈家,不为其名声学识乃至背后世家,只为他。”
“那为何女郎心有所扰?”
谢汐听楚茯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脸皮皱起:“夫子怎又回到这?”
“女郎不是想超越谢郎君吗?女子生存依托家族,在家看父,在外望夫。您若想超过您阿兄,只能寻个比他更高一点的良人,如此,在夫人眼里,你胜过谢郎君。”
谢汐被越绕越晕,凝眉:“怎会如此?我不情愿。”
楚茯顶着手里的纸张,道:“女郎莫急,我未说完,如若你本身受人夸赞,又何须夫家做筏?”
她站起来,踱步到窗前,视线看向窗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常闻众人祝女子高嫁,’不知未来嫁得何等贵胄公子’。而众人祝男子高就,’不知未来取得官职何位?’”
“于是女子提高自身,为高嫁准备。男子提高自身,为高就准备。女子炫耀华贵,夫君爱戴;男子炫耀高位,妻子贤惠。”
这也是现代常有人抱怨的:为什么要求男人事业好,要敢拼敢抢。要求女人却是温顺些,找个极为优秀的男人做配?
这是几千年来约定成俗的,己经深入人心,难以更改。
男子慕强,慕自身强。
女子慕强,慕伴侣强。
现代己经经受洗礼的女人尚能重新思考,在一句“妇女能顶半边天里”走下灶台,走进工厂,走进学堂等等。
可现在行么?
社会制度不同,无领导者牵头的情况下一人之力实在弱小。她无意于此沉浮,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责任。
楚茯走回桌前,将方才书写好的纸移到谢汐面前,两根指头点了点。
“男走女道,称之奴颜婢膝,遭人嘲笑。女走男道,谓之叛经离道,造人攻毁。西条道,女郎你可想好走哪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