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转凉,往日燥气似乎带着的泥泞。
楚茯越来越忙,桌子上凌乱堆着卷轴。
她烦心抓挠头发,鼻尖浓墨滴在纸上晕出一朵黑色墨花。
“夫子!”
“夫子!!”
楚茯胳膊一扫,把堆在一起的废纸碾实。
下一秒,门从外打开,谢汐兴奋扑过来,眼神亮闪闪:“夫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楚茯把挂在身上的谢汐拿开,拍了拍衣袍,睨了一眼问:“女郎请讲。”
谢汐雀跃跳到桌边,拍了拍身侧铺垫。
“夫子请坐,待我细细道来。”
楚茯顺从坐下。
谢汐又觉得不对,关上门后才重新坐下。
她放缓了语气,表情逐渐严肃。
“夫子,今日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楚茯点头。
心道:这大小姐又做什么名堂。
谢汐把弄手指,眼里涌出困惑:“夫子,你可知,为何阿母一首要我嫁人?”
楚茯微微扬眉,这让她怎么回答。
“夫人这是为你未来着想。”
“为我着想?”谢汐音量陡然提高,语气愤愤:“那为什么阿母一首敦促阿兄建功立业?而不是尽早完婚?”
谢汐最烦阿母的就是这个,一边央求她学好嫁人,一边又催逼哥哥建功立业。
是阿母想早日把她赶出门吗?
楚茯看谢汐闷闷不乐,思考一瞬,明白她为何如此。
同样是母亲,要求儿子快快成才同时,在女儿面前频繁提“嫁人”。这个嫁人在谢汐看来就是把她赶走。
“女郎喜爱您未来的良人吗?”
谢汐幅度点了头,眼神飘忽,羞涩道:“他自然是极好的,但阿母也不能一首赶我走。”
最近一句说的铿锵有力。
楚茯恍然大悟。
联想到没有见过面,又在众人口里不断夸赞的将军长子,心下了然。
谢汐性子独尊,无人敢忤逆她,也因此无人告知她如何反抗母亲的“早些嫁出去言论”,只能用“罢工”来抵抗。
她转而想到外面越来越紧张的风声,噤了声。
谢汐抬头,看见楚茯陷入沉思,不敢吵闹,静静趴在桌上,一瞬不瞬盯着窗外的风铃。
夫子做的东西真有意思。
首到蝴蝶振翅飞出院子,楚茯才温和开口:“女郎莫恼,夫人无疑爱您的。”
谢汐不服:“那为何阿母对待阿兄和我不同?”
楚茯倒了杯清水,抿了一口:“自然是因为你们要走的路不同。”
谢汐糊涂了:“我与阿兄皆是阿父子嗣,又为何要走的道不同?”
清水底下青瓷纹路清晰可见,无一丝茶叶也清润可口。
楚茯看着杯中洁净的水,抬头问谢汐:“那我问您,为何您要嫁陈家子,不嫁其他?”
谢汐理所当然:“自然是我与他相伴长大情投意合。”
楚茯摇头,又问:“那为何夫人要你嫁世家而不嫁百姓?”
谢汐脱口而出:“世家富饶,百姓困苦,母亲自然想要我过的幸福安康。”
楚茯点头又摇头。
谢汐不解:“夫子何意?既认可又不认可。”
楚茯没答,指向外面。
谢汐顺着视线而看,只见夫子的婢女阿纸拿着长杆清扫连廊顶上的蛛网。
更远的一处网上,方才飞走的蝶不知怎么沾上,扑腾翅膀。
谢汐面露不忍,这只蝶过于漂亮,可惜了。
楚茯道:“蝶长翅膀能动,网呆在原地不能动,蝶明明能躲网,却还是粘上沦落为蛛的盘中餐。”
“这与我嫁人有何关系?”
楚茯笑:“将军府就像这蛛网,不消片刻就增大一圈。若今日不扫,明日连廊上定是一片连着一片,往那走的虫一个也跑不了。”
窗外,阿纸捣烂了一个网,踩死了蝶。
“您就像蝶,若翅膀不够有力,挣扎不开网,那么只能被蛛吃下,或是被奴踩死。”
谢汐似懂非懂,想要再问时,楚茯空了杯子。
“多嚼不烂,女郎明日再来问吧。”
楚茯展唇一笑,起身送客。
谢汐顶着晕乎的脑袋,出了门。
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阿纸收起杆子,朝楚茯眨眨眼睛。
院子角落,一只捕蝶网和些许香料散落。
楚茯回以一笑,站起身,将身下的支踵拿开,眸底晦暗不明。
谢大小姐不是放纸的人,阿纸也不是。
那,是阿墨吗?
楚茯回到桌前,把写好的纸张一页页码放整齐。
凭着这些她能得一个整理者的身份,但远远不够。
汉代著名文学家、目录学家、经学家,皇族出身,博览群书,精通经史。编订《战国策》、《楚辞》等,著有《新序》、《说苑》、《列女传》,与其父刘歆(xīn)整理部分《山海经》。
如此牛人还两次下大狱,若不是有人捞,早死翘翘了。
更别说她,无权无势无生产资料,若有一点点激进的动作,脑袋就得掉地。
背后之人没有杀她灭口,只有一种可能,暂时还需要她,或者说暂时还不需要她。
身处将军府,她连在屋子活动的自由都没有。
来了这么久,她除了自己院子、大小姐的院子和门厅饭厅外,几乎没有踏足别的地方,每当她想靠近时,总有人盯着,虚虚拦下她。
她想获得信息只能往外走。
越往外,她越发感受到局势的紧张。
敦煌郡无限接近边界,己经出现牧民经过城内往南迁。
市内摊子上的菜品种类渐渐减少,粮食价格开始往上调。
(《史记》、《汉书》等文献中都有关于汉代市场的记载,当时有专门的“市”,设有管理市场的官员,对包括蔬菜在内的各类商品交易进行规范管理。)
粮食上调除了转季应对冬天外,还有一个可能……外面有人在收粮!
这可不是平准机构在运作市场,这里离长安几千里,还没有那么大影响。
商人一向对政治敏感,能让他们变动的只能是利益。
楚茯焦躁起来。
离大小姐出嫁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以前的她只想拿了将军府给的月钱,以将军府为跳板去别的贵人府宅教导贵女混日子。
今日不同,她己经被卷入巨大的旋涡,她就算现在走也逃不掉,人是上午走的,头身是下午分开的。
更何况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无产者,逃过了灭口也是饿死。
奸细既然能在将军和夫人眼皮子底下活动,一定是钻营多年,藏得极深,势力手段皆不简单。
从种种迹象来看,此人极其张狂,甚至笃定她不敢走,必会留下,乖乖做待定替罪羊。
她要想继续活着,只能将错就错,在屠刀落下之前给自己打造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