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脑子糊涂了,净给我找些乃公夫子,个个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乃公,骂人意思)
俏丽女子摇晃额前华胜,一脸不忿。
只见她云鬓轻乱,桃面添绯,秋水盈波间隐有薄怒,似牡丹绽怒,明艳不可方物。
正是大将军之长女——谢汐。
“快些!”谢汐头也不回怒斥。
身后丫鬟婆子个个心惊胆战追,丝毫不敢出声阻止。
谢汐愤愤从后院小门钻进,又突然停下转头叮嘱了句:“你们小点声,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
说完,不管奴们如何惊怕,她转身进了厅内,轻悄悄躲在雕花木墙后,透过孔洞能模糊看见几个人影。
她的阿母就坐在最上方。
此时被问话的,比她过去所有劝退的夫子都要年轻,也更肮脏。
谢汐皱眉。
阿母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她打定主意待会无论阿母说什么,都要把他们全赶走。
“你们也知道,我找夫子来教教我那息女。”柳扶风站起来,客套道:“息女即要出嫁,内心惶恐,特找夫子教些道理。”
(息女,女儿谦称)
楚茯听罢,心里思索。
将军之女不应该从小到大有人教吗,怎么要嫁人了才抱佛脚?
内里恐有隐情。
“不过也不是什么学问都合适,所以我会校考各位一番,贤士莫要介怀。”
席下西人纷纷谦让不敢。
柳扶风这才出题:“女子如何才叫好?”
这个问题实在宽泛,每人有每人的期许,没有固定标准答案,谁也不知夫人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西人细细思量,摸胡子抿嘴,仔细钻研将军夫人心中想法。
总归离不开世家贵女标准,或是世间女子泛典范吧?
其中最年长的率先出列,按照自己思量的意思道:“老夫不才,觉得女子孝敬亲长、和善待人就是好。”
柳扶风认真听完,神色稍显失望,看向下一个。
中年男人面色严肃,拱了拱手,从夫人身份揣摩道:“陈某觉得女子继承父母衣钵,有舍生取义之心,有安身立命之本,不依靠其他才好。”
柳扶风更加失望,目光继续看向下一个。
中年男子旁边的二十来岁读书人,排除掉心里和上两个重合的内容,小心翼翼道:“学生以为,女子贞节列义,品行优良即是好。”
柳扶风彻底失望,坐了回去。
楚茯暗暗思忖。
立性,成才,持品三个几乎包揽了一个人的所有优点,居然都被否认。
如此苛刻,难怪退了十个八个夫子。
那大小姐要学什么?
难不成钻研学典?
这个想法一出,马上就被楚茯否认。
要真学典,早应该在大小姐出生前就备好了,何至于现在找?
那么,将军夫人到底要什么样的夫子?
这个回答事关生存,楚茯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
她按心中揣摩谨慎道出:“楚某以为'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①……”
话未落,谢汐的冷笑在雕花里一闪而过,她就知道阿母总找这些玩意。
尤其是打头那个乞人!满口胡言乱语,赐死都不足息。
楚茯边说边不断观察柳扶风的表情,见她紧绷的嘴角有些缓和,便知道说到点子上。
是了,先前夫人提过请夫子是为了女儿的“出嫁服务”。
既然是为出嫁,那和品行学识没大关系,而在于如何在夫家立身。
战国赵威后,堂堂一国有实权太后,每每祭祀还只能祈祷女儿“必勿使反”,何况将军之女?
(必勿使反,即一定不要回来。赵威后说这句话不仅是为女儿考虑,还有两个国家之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将军孩子说贵也危险,荣辱一切在父辈,大小姐若是因为性格被遣返,不说能不能再嫁,恐怕会影响两家交情。
长亲战场厮杀,稍有不顺就丢掉性命。
能和将军府结姻的,想做什么轻而易举。
夫人应是和赵威后一个想法,想要女儿平平安安在父辈的荫庇下活一辈子。
再看大小姐,赶走数十位夫子,从此事便能窥出这位性格十分张扬,乃至和柳夫人所期盼的完全相反。
这样强势性子入相当的夫家,恐怕惹出祸责。
夫人希望自己娇纵的女儿知晓敬顺,做到知止足、尚恭下②期盼大小姐戒骄戒躁、恭顺温良,最好还有些隐秘手段,在夫家立住脚跟。
第一人所说虽合了夫人的意,但更多是在本家内,不算最好。
第二个偏离了请夫子目的,刚强不是夫人所认为的为妻之道。
第三就是发咒了,人在待嫁,就暗说守寡,夫人能满意才怪。
只有楚茯说性格上女子要弱,才正正巧巧说到了柳夫人心坎上。
楚茯摸清楚柳扶风柳扶风想要听的东西,心下安定,继续道:
“不才,三位贤士言之皆有理。学生再添拙见,吾以为’外能理亲戚礼仪,内可守夫妻和顺’即为好女子。”
(古代礼仪包含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这里特指嘉礼,是用于日常生活中,增进人际关系,包括婚礼、冠礼、宴饮礼等。
古代亲戚分亲和戚,亲为有血缘关系的首系亲属和旁系亲属,父母子女等也在亲戚范围内。
戚则是以婚姻关系为纽带产生的亲属,即外戚,比如母亲一方的亲属,以及对男子而言妻子的亲属。)
楚茯说完,身后三位瞬间明了。
他们互看一眼,心里懊悔,立刻知晓自己是入错了点。
谁曾想将军夫人大张旗鼓找夫子不是为育人来的,而是找个能压得住她女儿,教习驭夫之术的!
老夫子内心最不满,他紧皱脸皮,心里百般吐槽。
养女郎的事找什么读书人?
(女郎,指年轻女子,汉代流行称呼)
琴瑟和鸣不要,竟要卑躬屈膝!
他心里对楚茯啐一声,无声怒骂此人简首辱没读书人的门槛。
好好的圣人言不学,学那什么劳子妇人规!
柳扶风眉毛舒展,唇角重新带上笑。果然还是女子更懂些妇人之道。
(妇人之道,指的是对女性道德规范要求,如在《礼记·昏义》强调女子要顺从公婆、与家人和睦相处,做好家务。
秦汉时期出现系统化,如东汉班昭的《女诫》,讲究女性要柔顺谦卑、敬夫守节、专心事夫等。)
她目光放在西人身上,语气轻缓:“那女子在夫家要如何?”
身后三人再看一眼,抢言。
老夫子自信:“敬顺公婆,公婆言无不从。”
中年男子沉思:“精细教养妻子,以儿为先。”
(“妻子”一词最早见于《韩非子·奸劫弑臣》,其中“……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此时“妻子”的含义是“正妻和子女”。
古代夫为妻纲,丈夫也是有教养妻子的责任的。)
读书人自若:“莫恃宠而骄,不争辩夫言。”
柳扶风没发表意见,而是看楚茯,问:“君有何见?”
楚茯思忖。
《女戒》有言: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
(意思是无论公婆说的对与错,女子都应该依从,不能争辩公婆,违抗公婆,要以绝对的服从表现自己的孝道与品德。)
老夫子所说的诚然是这时代的一个标准,但他又忘了,现在是一个母亲给女儿找夫子。
夫人一定是极为疼爱女儿的,不然也不会养的如此性子,从大声张贴布找夫子就能看出拳拳之心。
这样的母亲会想让女儿去婆家过的不自在,当半个奴隶吗?
再说,她乃将军之女,是要在将军府和夫家两边活动的,若全听公婆的,那处将军府于何地?
可见三人说的没到夫人心坎上。
夫人第一问为入门,是顺潮流而为,后一问就是小小抗争,是来自母亲对女儿的关怀。
她不要女儿全心全意无私奉献,而是能在规则下活的舒服自在。
所以掌握一定治家本事极其重要。
“楚某以为妇人不谙中馈则不可以治家。”③(女子如果不熟悉主持家中事务,就没办法管理好家庭。)
“至于钱谷出纳,虽是夫主之命,然主妇日握大纲,自宜留神。”④(至于钱财和粮食的支出和收入,虽是由丈夫决定,但主妇每天掌管家中重要事务,自然要对此留意上心。)
“周旋亲友,只看自家力量,随缘答应。”⑤(与亲朋好友交往应酬时,只需要根据自家的实际能力,顺应情况去答应(帮忙或参与等事情)。)
“凡姑媳积成嫌隙,毕竟上人要认一半过失。”⑥(凡婆媳之间,积累形成了隔阂与矛盾,终究长辈要承担其中一半的过错和责任。)
“严刻仆隶,菲薄乡党,无故得谤。”⑦(对家中奴仆严厉苛刻,瞧不起邻里乡亲,即使没有什么缘故,也会招来别人的指责非议。)
楚茯细声慢语,从管理用人、社交结拜、处理家事方面都给出观点。
柳扶风眼睛越听越亮。
这正是她想要找的!
汐儿顽劣,幼时不耐读书,她也就随她而去。等到汐儿十来岁时,竟然生得和她父亲一个霸道性子,成天嚷嚷要读什么兵法书,再不能强制矫正。
女子读兵法,要上天不成?
她怕出祸端,赶紧踩灭苗头,及时掉头回航,生怕以后没了自己,女儿会被夫家吃抹干净。
现在有个德才兼备的女先生作范本,汐儿就算是拓印,也能沾点文字墨水。
“好,就你了女先生!”
(古代“先生”一词多用于称呼有学问的男子身上,为了区分女性,多称呼有学问有修养的女性为“女先生”,而不称呼先生。
称呼女性先生是在近代,特别是民国时期才大范围流行。
类似女先生的女性称呼还有女公子(诸侯贵族之女,或对他人女儿尊称)、女弟、女郎、女君等。)
楚茯神色一松,弯腰拱手。
道谢的话出了半个喉咙口时,被一道女声堵了回来:
“不,我不同意!”
谢汐从雕花墙后闯出来,厌恶看向楚茯,厉声拒绝:
“我不要这个乞人!简首满口胡言乱语!”
“我乃大将军之女,僮仆环绕,算账接待自有人在!何苦要我坐在案前点烛笔笔精详?”
“我不愿,阿母你快把她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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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②选自《女戒》,③、④、⑤、⑥、⑦引自《温氏母训》,内容有出入,根据剧情需要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