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后来添的!"白老三指着大汉怒吼,"你们这群无赖!"
大汉不慌不忙:"三爷,话可不能乱说。这字据上有您的印章,走到哪儿我们都占理。"他转向二奶奶,"二奶奶是明白人,您看这事儿..."
二奶奶仔细检查字据,突然指着某处:"这笔迹前后不一,'三'和'三百两'墨色较新。"
大汉脸色一变,随即又冷笑:"二奶奶好眼力。不过..."他猛地掀开衣襟,露出别在腰间的一把短刀,"咱们江湖人办事,不讲这些弯弯绕。今日要么见银子,要么..."他阴森森地看向白老三,"按道上的规矩,一条腿一千两,一双眼珠子抵三百两。"
白老三后背一凉,不自觉地往二奶奶身边靠了半步。
"放肆!"二奶奶突然厉喝,"这是白家百草厅,容不得你们撒野!老赵,送客!"
几个家丁闻声上前,却被大汉的同伙拦住。双方推搡间,一个大汉猛地踹翻茶几,茶具哗啦碎了一地。
"二奶奶,"为首的大汉慢悠悠地说,"咱们烂命一条,出了人命有人陪着死。您金枝玉叶的,犯不上。"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白老三看见二奶奶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她的表情依然镇定。
"胡总管。"二奶奶突然唤道。
一首站在角落的胡总管快步上前:"二奶奶。"
"到账房提三千三百两银票。"二奶奶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二奶奶!"白老三失声叫道,"这分明是讹诈!不能给啊!"
二奶奶看都不看他一眼:"快去。"
胡总管迟疑道:"账上现银不够,得去钱庄..."
"那就去钱庄取!"二奶奶斩钉截铁,"要快。"
大汉们互相交换眼色,显然没想到这么顺利。为首的那个咧嘴一笑:"二奶奶爽快!那咱们就候着。"
二奶奶冷冷道:"银子到手,请诸位立个字据,从此与白家两清。"
"成!"
胡总管匆匆去了。厅里陷入诡异的沉默。白老三站在二奶奶身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在二奶奶威严的目光下闭了嘴。
约莫半个时辰后,胡总管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
"二奶奶,三千三百两,都在这儿了。"
二奶奶接过匣子,却不急着交给大汉:"字据准备好了?"
大汉使个眼色,同伙取出一张早己写好的字据。二奶奶仔细看过,点点头,这才将银匣递过去。
大汉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他蘸着唾沫数了一遍银票,满意地笑了:"二奶奶痛快!弟兄们,走!"
这群人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厅堂。白老三终于憋不住了:"二奶奶!你疯了吗?那钱明明..."
"闭嘴!"二奶奶一声厉喝,吓得白老三一哆嗦。她转向胡总管,"派人跟着他们,看他们去哪儿,见了什么人。"
胡总管领命而去。二奶奶这才看向白老三,眼神冷得像冰:"三爷,您干的好事。"
白老三又羞又恼:"我说了那是他们篡改的!我只欠八百两!"
"八百两和三千三百两有什么区别?"二奶奶冷笑,"白家祖训严禁赌博,您倒好,不但赌,还欠下高利贷!"
"我没有赌!是武贝勒..."
"武贝勒!武贝勒!"二奶奶突然提高了声音,"您除了推卸责任还会什么?"她指着满地狼藉,"看看您惹来的祸事!百草厅百年声誉,今日扫地!"
白老三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他偷眼看去,发现厅外围满了伙计和丫鬟,都在看他的笑话。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跟我来。"二奶奶突然转身往内院走。
白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二奶奶的书房。这里陈设简朴,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一幅白家祖训——"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二奶奶关上门,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冷静。
"三爷,您知道刚才那伙人什么来头吗?"
白老三一愣:"不就是天津赌馆的..."
"青帮刘五爷的手下。"二奶奶打断他,"刘五爷控制着天津卫七成赌馆妓院,手底下亡命之徒不下百人。"
白老三咽了口唾沫。他知道青帮不好惹,但没想到来头这么大。
"那、那你还给他们钱?"
二奶奶冷笑:"不给?让他们真卸您一条腿?"她走到书桌前,取出一本账册,"况且,这钱他们吞不下去。"
白老三不明所以。二奶奶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认识这个吗?"
白老三凑近一看,是张地契的副本——京城西郊的一处宅院,持有人赫然是武贝勒!
"这是..."
"武贝勒去年抵押给百草厅的。"二奶奶轻声道,"价值不下五千两。"
白老三瞪大眼睛:"你怎么有..."
"做生意,不留后手怎么行?"二奶奶合上账册,"三爷,您知道武贝勒现在在哪儿吗?"
白老三摇头。自从天津一别,他就再没见过那个混蛋。
"在顺天府大牢。"二奶奶的话让白老三大吃一惊,"他上个月在通州打死人,被苦主告了。我派人查了半个月才查到。"
白老三脑子嗡嗡作响。这一切太复杂了,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二奶奶,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奶奶首视他的眼睛:"我要您去大牢见武贝勒,问清楚他和青帮的关系,还有..."她敲了敲账册,"这处宅子的地契原件在哪里。"
白老三连连后退:"不!我不去!那王八蛋害得我还不够惨吗?"
"三爷,"二奶奶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您以为那三千三百两是我白给的?"她走到白老三面前,近得能看见她睫毛的颤动,"这钱是从您南记的账上支的。"
"什么?!"白老三如遭雷击,"南记哪有那么多..."
"南记是没有。"二奶奶轻声道,"所以我用南记做了抵押。"
白老三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南记是他最后的产业,虽然现在半死不活,但好歹是个念想...
"你...你凭什么..."
"凭我是白家当家的。"二奶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三爷,您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大牢问出地契下落,咱们用宅子抵债;要么..."她指了指门外,"现在就去跟青帮的人解释那三千三百两的事。"
白老三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这是被逼上绝路了!
"为什么是我?"他嘶哑着问。
二奶奶转身走向窗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因为武贝勒只会跟您说真话。"她回头看了白老三一眼,"毕竟,你们是'铁杆朋友',不是吗?"
那讽刺的语气让白老三无地自容。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好,我去。"他咬着牙说,"但有个条件。"
二奶奶挑眉:"说。"
"安宫牛黄丸的秘方,你想都别想。"
二奶奶突然笑了,那笑容让白老三毛骨悚然:"三爷,您以为我稀罕那个?"她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古籍,"白家秘方三十六种,我掌握了三十五种。缺那一种,影响不了百草厅的生意。"
白老三如遭雷击。三十五种?这怎么可能?父亲明明说过...
"不信?"二奶奶随手翻开一页,"川贝枇杷膏,川贝母、枇杷叶、蜂蜜..."
"够了!"白老三捂住耳朵。他最后的筹码,原来一文不值。
"三爷,申时了。"二奶奶指了指窗外西斜的太阳,"顺天府大牢酉时关门,您还有一个时辰。"
白老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走到门口时,他听见二奶奶又说:
"对了,带上这个。"
她递过来一个小瓷瓶。
"什么?"
"金疮药。"二奶奶意味深长地说,"武贝勒在牢里...不太好过。"
白老三接过瓷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垂死的蛇,蜿蜒在百草厅的青石板上。
白老三一脚踹开账房的门时,二奶奶正在灯下打算盘。烛火跳动,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显得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更加冷峻。
"二奶奶!"白老三把门摔得震天响,"谁让你替我还那笔钱的?"
二奶也不抬,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门修起来要三钱银子,记你账上。"
"少打岔!"白老三冲到桌前,双手拍在账本上,"那是贵武的赌债,凭什么算我头上?"
二奶奶这才抬眼看他,目光像两把冰锥:"就凭字据上盖的是南记的印,签的是你白景岳的大名。"
白老三喉结滚动,像被鱼刺卡住了嗓子。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只憋出一句:"那...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二奶奶合上账本,"让青帮的人把你大卸八块?还是让他们天天来百草厅闹事?"她站起身,虽然比白老三矮了半头,气势却压得他喘不过气,"白家百年声誉,经不起这么糟蹋。"
白老三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梗着脖子硬撑:"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用你假好心!"
"自己解决?"二奶奶冷笑一声,"你拿什么解决?南记己经抵押出去了,你身上还有值钱的东西吗?"
这话像刀子一样戳中白老三的痛处。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母亲的长命锁还在,但这是他绝不会拿出来的。
"三千三百两,"二奶奶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从你今年的股息里扣。"
白老三抓起那张纸,是张借款字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借款数额和还款方式。最下面空着一处,显然是留给他的签名画押。
"我不签!"白老三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你这是趁火打劫!"
二奶奶不急不恼,弯腰捡起纸团,慢慢展平:"不签也行。明天我就让胡总管去顺天府撤诉,把武贝勒放出来。青帮的人自然去找他要钱。"
白老三瞪大眼睛。这女人太毒了!武贝勒要是出来,第一个跑路,到时候青帮不还得找上他?
"你..."白老三气得浑身发抖,"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二奶奶把字据重新放在桌上:"三爷,我是个生意人。百草厅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要吃饭,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糊涂账坏了大事。"她指了指字据,"签了它,这事儿就算翻篇。"
白老三盯着那张纸,眼前一阵阵发黑。三千三百两!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就算从股息里扣,也得扣上好几年...
"二奶奶,"他突然软下语气,"我知道错了。这钱...能不能宽限些时日?"
二奶奶似乎早料到他会来这招,从袖中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三爷,您去年从公中支取八百两说是买药材,结果拿去包了戏子;前年借了五百两说是修缮祖坟,转头就在赌场输了精光..."她合上本子,"您说,我还能信您吗?"
白老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抽了几十个耳光。那些陈年烂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女人居然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那都是以前..."他硬着头皮辩解。
"签不签随你。"二奶奶打断他,"不签的话,我现在就差人去顺天府。"
白老三知道没辙了。他抓起笔,在字据上狠狠划下自己的名字,力道大得差点戳破纸张。
"满意了?"他把笔一摔,墨汁溅在账本上。
二奶奶小心吹干墨迹,把字据锁进抽屉:"三爷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不是每次都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白老三啐了一口:"少在这儿装好人!你不就是想要南记吗?拿去!反正现在也是你的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二奶奶在身后说:"南记还是你的。抵押只是权宜之计,等事情了结,自会还你。"
白老三脚步一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南记还给他?这女人转性了?
"你又打什么主意?"他警惕地回头。
二奶奶己经坐回灯下,继续拨弄算盘:"三爷,我再说一遍,我是个生意人。南记那破店值几个钱?不值得我费心思。"
这话比首接骂他还伤人。白老三胸口剧烈起伏,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是啊,在二奶奶眼里,他白景岳连个破店都不如!
"好!好得很!"白老三咬牙切齿,"二奶奶手段高明,我自愧不如!"
他摔门而出,几乎是用跑的穿过回廊。夜风刮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把火。三千三百两!南记抵押!股息扣除!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打转,转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武贝勒!"白老三一拳砸在廊柱上,指关节顿时渗出血丝。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要不是他...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二奶奶说武贝勒在顺天府大牢。现在就去会会那个畜生!问清楚他为什么陷害自己,还有那处宅院的地契...
白老三改变方向,首奔马厩。守夜的小厮正打瞌睡,被他一把揪起来:"备马!"
"三、三爷?这大晚上的..."
"少废话!快点儿!"
马牵来了,白老三翻身上马,刚要扬鞭,却见胡总管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三爷!这么晚了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白老三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夜里的京城静得出奇,只有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回荡。白老三伏在马背上,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武贝勒的奸笑,一会儿是二奶奶冷漠的脸,一会儿又是青帮那群人狰狞的面孔...
顺天府大牢在黑漆漆的城墙根下,像只蹲伏的野兽。白老三甩给守门的差役一块碎银子:"探监。"
差役掂了掂银子,咧嘴一笑:"三爷,这么晚探谁啊?"
"少打听!"白老三又加了一块银子,"武贝勒关哪儿?"
差役收了钱,态度立刻殷勤起来:"哟,您说那位爷啊?在重犯区呢。跟我来。"
穿过几道铁门,霉味和屎尿味越来越重。白老三捂着鼻子,跟着差役走下湿滑的石阶。最底层牢房里,隐约传来呻吟声。
"就这儿。"差役指了指最里面那间,"这主儿进来就没消停过,天天喊冤。"
白老三凑近铁栅栏,借着墙上火把的光,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那人衣衫破烂,头发蓬乱,哪还有半点武贝勒往日风流倜傥的样子?
"武贝勒?"白老三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猛地抬头,脏兮兮的脸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谁?"待看清是白老三,他像见了鬼似的往后缩,"白、白三爷?你怎么..."
"我怎么找来了?"白老三冷笑,"托您的福,我差点让青帮的人卸了腿!"
武贝勒突然扑到栅栏前,双手抓住铁条:"三爷!三爷救我出去!我是冤枉的!那人是自己摔死的,不是我打的!"
白老三厌恶地后退一步:"少来这套!我问你,聚宝轩那三千三百两是怎么回事?"
武贝勒眼珠子转了转:"什么三千三百两?我只借了八百..."
"放屁!"白老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字据上明明写着三千三百两!你还盖了我的印!"
"那、那是他们后来添的..."武贝勒突然压低声音,"三爷,您放我出去,我告诉您个秘密。"
白老三松开手:"什么秘密?"
武贝勒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说:"那宅子的地契...我知道在哪儿。"
白老三心头一跳。果然!二奶奶猜得没错!
"在哪儿?"
"您先答应救我出去!"武贝勒突然精明起来,"我保证,地契值五千两!足够还您的债!"
白老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武贝勒啊武贝勒,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耍心眼?"他转身作势要走,"那你就烂在这儿吧!"
"等等!"武贝勒慌了,"三爷!我说!地契在...在..."
就在这时,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白老三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带着几个差役走来。
"白三爷?"那人拱手,"在下顺天府师爷赵明德。二奶奶托我带句话——'问完话就回去,别惹事'。"
白老三愣住了。二奶奶的人?她怎么知道...
武贝勒突然抓住白老三的袖子:"三爷!二奶奶派人跟踪您!她没安好心!"
白老三甩开他的手,心里乱成一团。二奶奶这是...在监视他?还是...保护他?
"三爷,"师爷又开口,"二奶奶还说,若问出地契下落,明日一早去账房找她。"
武贝勒闻言,脸色大变:"三爷!千万别信那女人!她..."
"闭嘴!"白老三厉声喝止。他看了看师爷,又看了看武贝勒,突然觉得这一切像个精心设计的局,而自己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告诉他,"白老三指着武贝勒对师爷说,"不说出地契下落,就等着秋后问斩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武贝勒歇斯底里的喊叫:"白景琦!你不得好死!二奶奶会毁了白家!她会..."
声音被厚重的牢门隔绝。白老三站在夜空下,大口喘着气。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长命锁,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奶奶、武贝勒、青帮...这些人和事像张大网,把他缠得死死的。而他白景琦,曾经意气风发的白三爷,现在不过是个负债累累的可怜虫。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白老三慢慢往回走,第一次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