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族老的烟袋锅
秋末的寒风卷着枯叶撞进祠堂门缝,秦霞裹紧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指尖着藏在衣兜里的承包合同。供桌上三根粗香烧得忽明忽暗,烟灰落在"陈氏宗族"的鎏金牌匾上,烫出个焦黑的窟窿眼。
"啪!"
紫檀木桌面震得茶碗叮当响,陈三爷的铜烟袋锅子重重磕在族谱封皮上。老家伙后仰着陷进太师椅,山羊胡随着吞云吐雾一翘一翘:"老西家的,族里开祠堂议你的事,是给足你男人面子。"
秦霞瞥了眼供桌旁的李通,自家男人攥着钢笔的指节发白,笔记本上洇开大团墨渍。她故意把条凳拖出刺耳声响,惊得梁上家雀扑棱棱乱飞:"三爷爷这话新鲜,我秦霞承包果园的合同盖着公社红章,倒要劳烦祖宗们操心?"
陈三爷蹲在破钟下抽旱烟,十成十的一副老队长作派。老家伙嘬着玛瑙烟嘴深吸一口,烟锅子里的火星子窜得老高:"外姓媳妇就是眼皮子浅!知道为啥祠堂供着二十八把算盘?乾隆年间陈家商队走西口,二十八房掌柜..."
"知道知道,每把算盘少根梁,防着掌柜做假账。"秦霞截过话头,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三爷爷尝尝新炒的南瓜子,供销社王主任说这叫'忆苦思甜零嘴儿',专治话痨。"
满屋子憋笑的气音里,陈三爷的烟袋锅子突然横扫过来。李通猛地起身要拦,那铜锅子却堪堪停在秦霞鼻尖三寸,烟油子滴滴答答落在她膝盖头。
"放肆!"老家伙的破锣嗓子震得祖宗牌位首晃悠,"别以为挣了几个臭钱就能骑到祖宗头上!果园占着陈家祖坟的龙脉,昨儿守墓的老七瞧见青蛇盘树——"
"您老眼神真好,守墓的七叔公青光眼晚期,上回还把李会计家的芦花鸡当狐狸精追出二里地。"秦霞捻起颗南瓜子"咔吧"咬开,"要说青蛇,我昨儿倒是在果园见着条菜花蛇,剥了皮炖汤给五保户张奶奶补身子,公社卫生所还夸我破除封建迷信呢。"
这时,陈三爷额角的青筋像极了鎏金水烟袋的纹路。老家伙烟杆子往供桌猛戳,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了他满头:"反了天了!老西!管管你婆娘!"
李通把钢笔往笔记本上一拍,溅开的墨点子活像群张牙舞爪的小鬼:"三伯,新时代讲究科学种田。霞子带着大伙儿创收,去年族里祭祖的猪头肉还是果园挣的..."
"放屁!"陈三爷的烟袋锅子抡圆了砸在族谱上,惊得门口探头的小崽子"嗷"一嗓子哭出声,"知道为啥陈姓女娃不许进祠堂?民国二十三年陈五妹私奔,带累全族三年大旱!如今这外姓娘们..."
秦霞突然从条凳上弹起来,棉鞋底"啪啪"拍着青砖地:"三爷爷这话可不敢乱说!前些日子县里妇女主任还夸咱村移风易俗做得好,您这是要跟国家政策唱反调?"她故意扯开嗓门,确保祠堂外看热闹的媳妇们都听得真真儿的。
恶婆婆的做派,倒让秦霞学来三分精髓。她从裤腰摸出个红皮本子,"啪"地甩在供桌上:"果园承包合同、公社介绍信、县里发的'三八红旗手'奖状,三爷爷要不要连奖状也除名?"
秦霞盯着条案上三根寸许深的凹痕,那是三槐堂历代族老敲烟袋锅留下的印记。李通的手在八仙桌下悄悄握住她,掌心洇着层薄汗。
"咚!"
黄花梨木烟袋杆重重砸在凹痕里,七十岁的三叔公眼皮都不抬:"老李家的,族里容不得妇人骑到汉子头上。今儿要么你关了那劳什子果园,要么..."
"要么怎样?"秦霞按住要起身的丈夫,食指划过条案上1975年《人民日报》剪报,"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铅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三叔公突然暴起,三尺长的烟袋杆带着风声劈向报纸。铜锅头在离秦霞鼻尖半寸处骤停,烟油子溅在剪报主席像上。
"要么滚出族谱!"老头子的唾沫星子喷在供着祖宗牌位的香案前,"别以为挣几个臭钱就能翻天,当年你婆婆怀着头胎,照样跪着给老夫点烟..."
"三爷爷当心闪了腰。"秦霞突然绽开笑脸,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文件袋,"县里刚批的'三八红旗集体',您老要砸先往这儿砸。"
祠堂里响起片抽气声。几个年轻媳妇扒着雕花窗偷看,被自家长辈拽着耳朵拖走。李通趁机展开盖着大红印章的批文,1978年县革委会的钢印压得端端正正。
"反了!反了!"烟袋锅雨点似的砸向供桌,三叔公山羊胡首颤,"拿官家压祖宗?当年你太奶奶裹脚布都比这劳什子批文长..."
"您老记岔了。"秦霞突然提高嗓门,"七五年中央就下文严禁裹小脚,去年省妇联还来咱们果园拍纪录片呢。"她故意晃了晃腕上锃亮的上海表,表带磕在香炉上叮当作响。
满祠堂的目光突然聚向门口。六个穿列宁装的女知青抬着匾额进来,红绸揭开露出"妇女创业示范基地"八个鎏金字。领头的小周扶了扶眼镜:"三爷爷,您要砸匾可得趁早,记者同志还在晒谷场等着拍照呢。"
烟袋杆当啷落地。老族公哆嗦着去捡,却被秦霞抢先拾起。小媳妇们看见她指尖在铜锅头某处一按,竟从烟杆暗格里倒出颗包着锡纸的奶糖。
"您老早上训话两钟头,含颗糖润润嗓子?"秦霞把糖纸抖得哗哗响,外头晒谷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社员都是向阳花》。满祠堂小辈噗嗤笑出声,几个胆大的后生己经摸出火柴要给老爷子点烟。
三叔公脸上青红交错,突然抄起供桌上的黄历本:"下月初八祭祖,要留族谱就带二十个后生来抬轿!"老头子踹翻条凳往外走,却踩到自己烟袋杆摔个趔趄。
"当心!"秦霞伸手去扶,趁机把奶糖塞进他中山装口袋,"我爹留下的止咳糖,您老夜里批八字时含一颗?"
晒谷场方向传来相机快门声。老族公望着祠堂外乌泱泱的妇女队伍,喉结滚动两下,终究没吐出那个"滚"字。秋风卷着枯叶掠过祖宗牌位,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剪报吹落在香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