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果园承包红头章
秦霞攥着《人民日报》的手指微微发白,油墨蹭在粗布袖口也浑然不觉。公社大院里那棵老槐树正飘着细碎的花瓣,落在李通肩头发黄的的确良衬衫上。
"看见没?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联产承包!"她将报纸拍在水泥乒乓球台上,惊飞几只啄食的麻雀,"中央政策松动了,咱们果园..."
"秦家妹子又来妖言惑众!"会计老孙头从二楼探出身子,搪瓷缸里泡着的枸杞随喝骂声上下翻腾。檐下"农业学大寨"的褪色标语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更陈旧的"以粮为纲"字样。
李通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背,青竹般的指节抵住报纸第三版右下角:"省农委关于开展农村生产责任制试点的通知,红头文件编号是1979(农)字第38号。"
牛书记的烟斗在玻璃板上来回划着圈,板下压着的‘先进公社’奖状被烫出个焦黄印子。秦霞盯着那圈灼痕,回忆起前阵子果园遇到低温天气时抢救果苗的火盆
"承包?那就是走资本主义老路!"烟斗重重敲在玻璃板上,震得铁皮暖瓶嗡嗡作响,"果园是集体财产,你们小年轻懂什么..."
"您看这样行不行?"李通突然解开灰布挎包,掏出一摞钉着曲别针的账本,"这是去年各生产队果园收支明细,第三生产队每工分产值比其他队高28%,就因为秦霞推广的疏花技术。"
秦霞顺势抽出夹在账本里的图纸:"这是改良后的滴灌系统设计图,用废旧橡胶管代替铸铁管,成本能降67%。要是承包给我们,三年内产量翻两番!"
牛书记的烟斗停在半空,烟丝明明灭灭映着墙上伟人像。窗外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拉化肥的拖斗正碾过晒得发白的青石板路。
"最高指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牛书记念稿子的声音在回字形天井里打着转,屋檐下燕子窝里掉下块湿泥,正砸在秦霞脚边新纳的千层底布鞋上。
李通突然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掌心沁着汗:"注意听,文件第三条..."
"允许部分生产队试行专业承包责任制..."秦霞逐字咀嚼着文件内容,突然瞥见文书小跑着捧来的红头文件——那鲜红的公章印泥还没干透,在五月燥热的空气里泛着油光。
会计老孙头突然从后排蹿起来:"这不公平!他们承包了果园,我们队..."
"孙叔,您家自留地的樱桃树今年挂果不错吧?"秦霞笑吟吟转身,"要是按新规,自留地经济作物免交公粮呢。"满屋子抽旱烟的咂嘴声突然静了,只剩老式挂钟的钟摆在晃。
"签!"牛书记的烟斗头重重戳在承包合同上,玻璃板终于咔嚓裂了道纹,"但你们记住,承包款按季度交到信用社,要是敢学小岗村私自分地..."
"哪能呀!"秦霞利落地按上手印,"咱们搞的是'统分结合双层经营',您看这第十款..."她指尖点在合同附加条款上,"果园利润的20%用于集体提留,不比现在工分制少挣。"
李通突然递上个竹编食盒:"您尝尝,这是去年试验田的国光苹果做的果脯。"蜜渍的果肉盛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盘里,甜香混着会计拨算盘的噼啪声,在档案柜投下的阴影里静静发酵。
牛书记捏着果脯的手忽然顿住:"等等,这承包人怎么写着...秦霞、李通,还有第三生产队全体社员?"
晨雾还没散尽,李通攥着牛皮纸文件袋的手己经沁出汗来。他望着公社大院门楣上结的冰溜子,恍惚间听见身后传来胶鞋碾碎冰碴的响动。
"省农办的红头文件到了!"公社书记老陈的嗓门惊飞了檐下麻雀,他腋下夹着的红绸布包裹在灰扑扑的棉袄上格外扎眼。秦霞扶着腰从石凳上起身,七个月的身孕让她的蓝布罩衫绷得发紧,却不妨碍她眼疾手快掀开布角——鲜红的"关于农村果园承包责任制试点通知"字样刺得人眼眶发热。
老陈掏出钥匙串叮铃哐啷开了档案室铁门,霉味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省里特批了二十个试点,咱们公社就占一个名额。"他蘸着唾沫翻文件的手指在发抖,"但得先过生产队表决......"
"陈书记,您闻闻这个。"秦霞突然从挎包掏出个玻璃罐,拧开盖子的瞬间,糖水黄桃的甜香冲散了满室阴潮。老陈喉结滚动两下,这是用去年试验田淘汰的残次果熬的罐头。
院外突然炸开鞭炮声,会计小刘举着浆糊桶冲进来:"县里运输队把冷库设备送来了!"李通瞥见文件末尾的鲜红公章,猛地攥住妻子浮肿的手。他们等这场东风等了整整三年。
社员大会在晒谷场召开那天,北风卷着去年的枯叶在人群脚边打转。秦霞特意穿上结婚时的红棉袄,臃肿的腰身反而衬得她像尊弥勒佛。会计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按承包方案,果园收益西成归集体,三成交农业税,剩下才是承包户的......"
"这不还是给公家当长工吗!"王麻子把旱烟杆往条凳上敲得梆梆响,他是生产队出了名的刺头。几个原先跟着种果树的老汉也开始交头接耳,晒谷场顿时嗡嗡作响。
李通刚要开口,秦霞己经扶着后腰站起来:"麻子叔,您家五丫头是不是在县罐头厂当临时工?"她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要是咱们自己建了加工厂,您猜正式工名额会给外村人还是本村闺女?"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二十多个家里有待业青年的社员齐刷刷抬头。老陈书记趁机展开盖着县政府大印的承包合同,牛皮纸在风里猎猎作响:"自愿承包的,现在来按手印!"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赵寡妇。她皲裂的拇指蘸了印泥,却在落纸瞬间迟疑:"这......真不犯政策?"秦霞抓起她的手重重按下去:"白纸黑字写着呢,中央文件说要解放思想!"红手印像朵腊梅绽在乙方签名处,看得李通眼眶发热。
签完最后一户己是月上柳梢,秦霞瘫坐在大队部条凳上数合同。突然,门外传来自行车急刹声,邮递员举着电报闯进来:"省农科所急电!让停种矮化密植苹果!"
李通手里的搪瓷缸"咣当"砸在地上,糖水流了满地。这技术是他们三年前从知青带来的外文书上琢磨出来的,眼看就要挂果......
"等等!"秦霞突然夺过电报对着煤油灯细看,"你们看这邮戳——"泛黄的电报纸右下角,1977年的字样在油污下若隐若现。会计翻出最近的文件汇编,果然在折角处找到新规:"1978年2月起解除果树品种种植限制......"
晒谷场突然爆发出欢呼,不知谁带头唱起了《打靶归来》。秦霞摸着滚圆的肚子苦笑,这小崽子倒是会挑时辰,偏在制度破冰的当口踢得欢实。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合同堆上,两百多个红手印像燎原的火星,烫穿了集体所有制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