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西章 娘家爹的旱烟杆
1981 年霜降时节,秋风凛冽,果园第三茬金柿采收正忙
秦霞正踩着竹梯摘柿子,十月的日头把合作社新发的的确良衬衫晒出盐渍。树底下李通捧着账本喊:"县供销社要二百斤柿饼,得紧着风干房......"话音被突突的拖拉机声碾碎。
"霞子!"村口老槐树转出个佝偻身影,秦家爹攥着铜头旱烟杆,灰布鞋沾着牛粪,"你三舅爷家杀年猪......"
竹梯咣当砸进草垛,秦霞攥着柿子纹丝不动:"爹不是说我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树影斑驳里,那杆缠着红绸的烟枪刺得眼疼——当年原主被逼上山采药,这烟杆抽断过三根荆条。
李通跨步挡在前头,袖口露着去冬山火烫的疤:"爹要买柿饼得去会计那登记。"
"买啥买!"老汉脖颈青筋暴起,烟枪往柿筐重重一磕,"咱秦家沟要办果品厂,县里特批的......"掏文件的手首颤,合作社公章红得扎眼,"公社书记说,非得有技术的人牵头......"
秦霞噗嗤笑出声,柿汁溅在烟枪包浆的竹节上:"爹当年骂我搞果园是走资派,如今倒要学'社队企业'政策?"指甲抠进柿蒂,想起原主跪在雪地里求爹别卖嫁妆换烟丝的旧伤。
"啪!"
烟杆突然横在柿筐沿,铜头映着秦家爹浑浊的泪:"你娘闭眼前......让把这交给你。"红绸散开,露出烟袋内侧绣的歪扭小字——"霞五岁生辰,爹刻"。
李通瞳孔骤缩。去年替媳妇讨公道时,这老汉举着烟杆要砸公社玻璃:"我闺女挣的荣誉凭啥写李家村!"此刻那铜头却轻蹭着秦霞虎口的茧,像头老牛舐犊。
"爹错了。"老汉佝偻成柿树虬枝,"当年你哥娶亲缺彩礼,才逼你上山......"枯指烟杆凹痕,"你娘攒了八年鸡蛋钱打的铜头,说等你出嫁......"
秋风卷着广播声荡过果园:"中央批准《关于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秦霞忽觉掌心滚烫——那烟袋夹着张1973年的鸡蛋票,边缘还沾着原主采药染的茜草汁。
"您这是唱《墙头记》呢?"她甩开烟杆,柿皮在半空划出金弧,"当初拿荆条抽我说'闺女不如草',现在见我能换外汇券......"
"霞子!"李通突然拽她衣角。树影里闪过佝偻背影——秦家爹正把烟杆往合作社功德箱塞,箱面"支援皖北水灾"的红纸被风掀起一角。
秦霞踩着满地黄叶往仓库走,后腰别着的搪瓷缸碰着竹篓叮当响。远处拖拉机突突声里飘来李通的吆喝:"三队注意!西坡富士装箱要过秤!"她刚要应声,抬眼瞧见老榆树下佝偻着个灰布衫身影,烟锅子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霞啊..."那身影颤巍巍转过来,烟杆在树干上磕出闷响。秦有财沟壑纵横的脸在烟雾后若隐若现,脚边蛇皮袋鼓鼓囊囊渗出几根红薯须。
秦霞浑身绷紧,五年前原主被逼上山采药的记忆涌上来。那日也是这般暮色,瘸腿的爹攥着旱烟杆抽她脊梁:"采不够三钱天麻甭想吃饭!"
"爹来送点秋菜。"老汉局促地踢了踢蛇皮袋,露出半截雕花木盒,"你娘腌的芥菜疙瘩,还有...这个。"
秦霞瞥见木盒上褪色的囍字漆,瞳孔猛地收缩——这正是原主生母唯一的嫁妆匣。当年继母过门当晚,这匣子就被爹抢去换了酒钱。
"霞啊,"秦有财喉头滚动,烟杆在掌心转了三转,"爹寻思着...你如今是李书记家的媳妇,该有个体面物件压箱底。"
秋风卷着苹果香掠过两人间隙,秦霞忽地笑出声:"爹记岔了吧?当年您说'赔钱货不配用檀木匣',拿它换了三斤地瓜烧。"
老汉脸色涨成猪肝色,烟锅重重砸在木盒上。铜质烟嘴当啷弹开,露出半截泛黄信纸。秦霞眼疾手快抽出,泛潮的纸页上歪扭爬着几行字:
"霞女亲启:匣底夹层有娘留的银镯子,本待你出阁时...娘熬不过这个冬了,千万藏好莫让你爹...母王氏绝笔 六五年腊月廿三"
秦霞指节攥得发白,原主记忆如开闸洪水——八岁那年的雪夜,病榻上的娘突然攥紧她手腕:"匣子...镯子..."话未说完就被继母的骂声打断。
"好个'体面物件'!"她冷笑甩信,"我娘临终惦记的银镯,早变成你续弦的金耳坠了吧?"
秦有财突然剧烈咳嗽,烟杆头重重杵地:"爹混账!爹该死!"他哆嗦着拧开烟杆,铜管里竟滚出枚小巧银镯,"镯子...爹赎回来了..."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传来孩童嬉闹:"新娘子戴银镯,坐上花轿吃苹果!"秦霞凝视镯内刻的"长命百岁",忽然记起穿越前救下的女孩——那孩子腕间也有个相似的平安锁。
"上月翻修老屋,"老汉蹲下身,烟油子顺着皱纹淌,"在梁上耗子窝找见这信...爹不是人,把你们娘俩..."他忽然抓住秦霞裤脚,"爹不求你认祖归宗,只求你...求你娘在天之灵..."
仓库那头传来李通的喊声:"霞!省农科所来电话!"秦霞闭眼深吸气,苹果香混着烟油味呛得她想流泪。再睁眼时,她弯腰拾起旱烟杆:"爹知道现在果园最缺什么?"
老汉茫然抬头。
"缺个会讲古的看园人。"她将烟杆塞回他手里,"银镯我收下,这烟杆...您留着给孙辈讲故事用。"
暮色里忽然爆开哭声,五十岁的老汉蜷成虾米。秦霞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仓库,秋风送来他模糊的呜咽:"你娘嫁我那晚...烟杆还是她爹给的..."
李通掀开仓库棉帘,看见秦霞对窗坐着,腕间银镯映着晨光。木桌上摊着本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间夹着旱烟杆。
"爹天没亮就走了,"她没回头,"留了三十斤秋梨,说是给孩子们熬糖水。"
李通瞥见烟杆上的新刻痕——"赎罪"二字歪斜地覆在旧划痕上。他想起昨夜仓库后的对话:
"真要留爹看园子?"
"他认得出二十七种虫害,比农药厂的说明书还灵。"
晨雾中忽然传来苍老的吆喝声:"西坡三十二行有金龟子!"秦霞噗嗤笑了,银镯碰着搪瓷缸叮当作响。仓库外,秦有财正举着烟杆当教鞭,一群知青捧着笔记本追着他跑:
"秦大爷!二十八星瓢虫的卵期真是七天?"
"错!越冬代五天,第一代六天半!"烟杆头精准点在本子上,"记着要算积温!"
李通望着妻子眼下的青黑,忽然伸手碰了碰银镯:"娘在天上会欣慰的。"
仓库外秋风掠过果园,新挂的"虫害观测点"木牌吱呀摇晃。秦有财的旱烟杆在晨光里划出弧线,惊起一群啄木鸟。更远处的山路上,李书记正领着公社干部过来,介绍声隐约可闻:
"...这就是咱新聘的植保员老秦,他这杆烟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