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婆婆的道歉信
深秋的晨雾裹着霜花漫过窗棂,秦霞裹紧蓝布棉袄跨进堂屋时,正撞见婆婆攥着个牛皮纸信封在煤油灯下反复。老人枯瘦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信封边角早磨得起了毛边,显然己在怀里揣了好些时日。
"妈,您这大清早的......"秦霞话音未落,婆婆像被烫了似的跳起来,慌忙把信封往炕席底下塞。搪瓷缸里新熬的苞米碴子粥还在咕嘟冒泡,蒸得墙头那张"农业学大寨"奖状首往下淌水珠。
"咳,前儿公社书记送来的果树剪枝手册。"婆婆背过身去搅动粥锅,铁勺碰得锅沿叮当响,"我寻思着等通子回来......"
"妈!西屋耗子把您纳的鞋样啃了!"小姑子李娟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嫂子快瞧瞧我这道算术题......"话音戛然而止在婆婆骤然绷紧的脊梁骨前,十六岁的小姑娘吐吐舌头,抓起块烤红薯就往外跑。
秦霞望着锅里翻腾的粥泡,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当时她挺着七个月孕肚在果园抢收柑橘,婆婆举着油纸伞冲进雨幕,伞骨全往她这边倾斜,自己半截灰布衫都淋得精湿。等装完最后一筐果子,老人哆嗦着往她手里塞了块烤得焦香的山药,烫得她掌心发红。
"霞子。"婆婆突然出声,惊得秦霞手里的葫芦瓢晃出半瓢粥。老人从炕席下抽出信封,牛皮纸簌簌响得像秋风扫过晒谷场,"你爹昨儿托人捎了筐山核桃,得空给亲家母送去。"
秦霞接过还带着体温的信封,瞥见背面用钢笔水描了朵颤巍巍的梅花。拆信时婆婆己经挪到灶口添柴,火钳拨得火星子噼啪乱迸,映得她耳根通红。
"李王氏致儿媳秦霞同志:"
钢笔画出的字迹像用尺子比着刻出来的,每个顿笔都带着庄稼人使锄头的力道。秦霞的手指在"同志"俩字上顿住,恍惚听见去年除夕夜婆婆摔碗的脆响——"同志?进了我李家门就是老李家人!"
"见字如晤。上月你带娟子去省城治咳疾,我在你枕头底下寻见个蓝皮本,内中记载'1978年冬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等语。通子说这是你梦里得的启示,我原是不信的。"
灶膛里的火苗忽然窜高半尺,婆婆佝偻着背往铁锅里撒了把苞米面,金黄的碎末纷纷扬扬落在粥面上,恰似秋收时扬场的谷粒。秦霞记得那个蓝皮笔记本,是李通用半斤粮票从知青点换来的,扉页还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标语。
"昨儿晌午公社喇叭播报,安徽凤阳小岗村十八户农民按血手印分田到户。我倚着门框听完,手里的针线笸箩翻扣在门槛上,十二颗顶针滚得满院都是。"
秦霞捏着牛皮纸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十月的晨露在玻璃窗上凝成霜花,灶膛里柴火噼啪炸响的动静惊醒了怔忡中的她。信封右下角用蓝黑墨水工整写着"李王氏亲笔",那字迹像极了祠堂供桌上的族谱誊抄笔法。
"妈,您这是..."她抬头望向在灶台边搅玉米糊的婆婆,铝勺磕碰铁锅的声响突然停了。
"昨儿夜里你爹给念的报纸。"婆婆背对着她,藏青色棉袄后领露出半截红毛线围脖,那是秦霞去年用外贸尾单的腈纶线织的,"上头说新时代妇女要扫盲,我这老婆子也得进步不是?"
秦霞抽出信纸时带落几粒干桂花,甜香混着钢笔墨水味在晨光里浮沉。信纸是供销社最便宜的横格纸,折痕处洇着反复的汗渍。
"霞:
见字如面。灶上煨着红糖姜茶,记得兑三瓢井水,你前日咳嗽没好利索。
昨夜里听见通儿给你念《红旗》杂志,说到什么'家庭民主化建设'。我这睁眼瞎熬了半宿,总算求着前街王会计把这信誊明白了。"
窗外的老柿子树沙沙作响,秦霞恍惚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当时她挺着七个月孕肚在果园抢收遇险,婆婆举着煤油灯带全村妇孺冒雨寻人,找到她时却只硬邦邦扔了句:"李家媳妇死也得死在自家地里!"
信纸在晨风里轻颤,钢笔画出的横杠像田垄般齐整:
"那年开春逼你喝符水的事,是妈糊涂。王大夫昨儿来诊脉时说,城里大医院剖腹产安全的很,不犯忌讳。你爹托人从省城捎了麦乳精,搁五斗柜第二格。"
灶膛里突然爆出个火星子,惊得婆婆手里的铝勺哐当落地。秦霞慌忙要起身,却被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按回条凳。婆婆弯腰拾勺的背影佝偻着,后脑新生白发在阳光里银闪闪的。
"前日看见你教大妞打算盘,想起你刚嫁进来那会。我说'妇道人家学这捞什子做甚',你回'国家号召妇女顶半边天,妈您这半边天不也撑了李家三十年灶台?'如今想来,霞这话在理。"
信末洇开团墨渍,像是毛笔描了好几遍才成型的正楷:
"李王氏 1978年霜降"
"妈..."秦霞刚开口就被塞进手里搪瓷缸,滚烫的姜糖水氤氲着白汽。婆婆转身揭开腌菜坛,瓮声瓮气岔话:"昨儿大栓媳妇送来两斤五花,晌午给你炖..."
"您这'妇'字少写一横。"秦霞突然指着信纸笑出声,婆婆耳尖倏地通红,"王会计非说这么写!我就说那臭老九不靠谱!"
婆媳俩的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晨光透过窗棂将她们影子融成一团。秦霞着信纸边缘的毛边,忽然瞥见五斗柜上新供的瓷观音——从前摆在那儿的送子娘娘像,不知何时换成了持书卷的文殊菩萨。
"霞啊。"婆婆往灶膛添了把松枝,火光映得皱纹格外温柔,"昨儿个你爹去公社开会,说是要搞什么'五好家庭'评选..."
秦霞低头抿着糖水,喉咙突然哽得发疼。三个月前她为建村小学募捐,婆婆当众摔了茶碗骂"败家娘们",如今那豁口的青花碗正种着葱苗摆在窗台。
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李通裹着寒气冲进来:"娘!霞!省农科所专家到了!"他军绿挎包上别着崭新的"万元户"奖章,叮当撞响门框上褪色的"光荣军属"铁牌。
婆婆往儿媳手里塞了个温热的鸡蛋,布满老年斑的手拍了拍她手背:"去忙正事,晌饭我给温着。"走到门边又回头,日光斜照着她鬓角霜色,"那信...不当紧的就垫鸡窝。"
秦霞望着婆婆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轻轻将信纸夹进《果树栽培手册》。泛黄的扉页上还留着两年前批注:"资产阶级毒草!——李王氏",墨迹被橡皮擦得毛毛糙糙,旁边添了行稚拙的铅笔字:"婆婆第一次读书笔记,1976年惊蛰"。
随着深秋的脚步逐渐远去,冬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果园里的果子早己采摘完毕,秦霞和李通在为来年的种植做准备的同时,也在处理着生活中的各种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