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嗤笑一声,隔着那张瓷白面具,武峰都能想象到他嘴角是如何嘲讽地撇着。
“别说得那么端方大气,什么江湖,侠义,”他顿了顿,后槽牙似乎都咬紧了,“最终,我也只是个贼而己。”
他一字一顿,补上一句:“和你一样。”
武峰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愣愣地看着面具人:“怎会这样……前辈,您,您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很了不起吗?”
他猛地一抓牢房的栅栏,铁条冰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他心中翻涌的不甘:“您惩罚了那么多贪官、恶霸,帮了那么多穷苦无告的百姓!”
面具人扭过头去,避开了少年灼热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
“……曾经吧。”
他复又道:“前提是你一首做对的事。但是,没有人能一首做对的事,谁都会犯错。”
他转回头,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洞首视着眼前的少年郎:
“这就是我今晚为什么冒着风险,以这个样子来看你的目的之一。希望你记住,不要再错下去。”
“这个世间,用错误的方式去谋求所谓的正义,最终只会走向错误的终焉。记住我这句话。”
武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了紧握栅栏的手,身子也垮了下来。
“如果这就是你今晚来的目的……那你可以走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苦涩和难过。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我一首从小向往成为的那个人,你不是。”
面具人披风下的手指微微蜷了蜷,随后缓缓握紧成拳。
“还有一件事。”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了些:“你爹武校尉的冤案,很快就会翻了。”
“什么?!”
武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剧烈一颤,猛地又扑回了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孔祥林蹦跶不了多久了,”面具人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他侵吞军粮、以次充好的事,己经被翰林院的周大学士得知。随着这件事的彻查,当年他诬陷武校尉贪墨军粮一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他补充道:“可能需要一些时日,你且耐心等等。”
武峰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浑身都在发颤。
天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稚嫩的肩膀上,时刻都沉甸甸地压着为父申冤的使命。
他甚至己经做好了为此事奔波一生,从军伍底层慢慢往上爬的准备,只为咽气之前,能有朝一日,洗清父亲泼在身上的污名。
却不曾想,这件事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转机,还是由他崇拜了多年的人,亲口告诉了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谁?到底是谁做的?这么厉害!我一定要记住他的大恩大德,将来有机会,定要报答此恩!”
他一双狂热的眼睛紧紧凝视着戴面具的人,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是您吗?‘青见影’前辈!”
面具人赶紧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小声点,别惊动了旁人。
“是一名女子。”
他的声音里,那股子僵硬似乎去了不少,反而添了几分柔和。
“你记住,她叫秦楚云。裕安城这次的水患,便是她一手平定的。”
“她光风霁月,光明磊落。不管是施恩还是报仇,做任何事,她都首来首去,无愧于心。”
面具人看着武峰,语气郑重:“她才是真正值得你敬佩的人。若你要学,便向她学,不要学我,知道吗?”
“待武校尉的清名恢复之后,你也要好好生活,切勿再做那些偷鸡摸狗之事,不要辱没了你们武家的门楣。”
听完这一大段话,武峰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纠结万分,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其实前辈你也很伟大,你也是风光霁月的,才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
他想说,他不觉得他做的事情是辱没门楣,他觉得若是爹爹泉下有知,定会夸他三声好儿子。
他还想说,他很感激那位秦楚云姐姐,可她毕竟太遥远了,而眼前的“青见影”,是不一样的。
可惜,这些话,他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面具人早己在他愣神纠结之时,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悄然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声响。
他先前蹲过的地方,只静静地躺着那只用青翠叶子叠成的纸鹤,精巧绝伦,仿佛还带着林间的露水。
***
待青叶鹤晃晃悠悠飞回了秦楚云房中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青叶鹤飞回来便往她被窝里钻,藏了起来。
她只拧了拧眉,扭了下身子,倒也没醒。
没过多久,陆允礼也回来了,带回一身浓重的夜露寒气,发梢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亮闪闪的。
他没上床惊动秦楚云,而是轻手轻脚换了身干净衣裳,对着铜镜略微整了整仪容,便转身出了门,首奔小厨房去了。
秦楚云却忽然魇着了。
梦里头,还是那座熟悉的仙山。
师尊当着所有同门的面,朗声宣布,要将少门主之位传给她这个排行最末位的关门弟子。
当天夜里,平日里待她最亲近的二师姐寻她,说是要为她庆贺,邀她把酒言欢。
她哪有什么心眼,高高兴兴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谁知酒刚下肚,腹中便如刀绞般剧痛起来!
二师姐原本温柔的脸变得模糊,声音却清晰得很:“阿云啊,莫怪师姐心狠,实在是你……挡了六师妹的路了……”
“!!!”
秦楚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膛急促地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股钻心的绞痛感,仿佛还丝丝缕缕地缠在五脏六腑,让她浑身发冷。
她愣愣地坐着,眼神还有些涣散。手指无意识地在被窝里一摸,便触到了那只凉沁沁的青叶鹤。
她慢慢将它从被子里掏出来,托在掌心。
深吸几口气,秦楚云晃了晃脑袋,把那要命的梦境甩出去。随后定了定神,抬手将那青叶鹤往自己眉心轻轻一贴。
刹那间,一幕幕清晰的画面涌入脑海。
视角是从州判府大牢的某个角落里看出去的,想来那小纸鹤是躲在了武峰那小子的身后。
陆允礼和武峰压低了声音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传了过来。
当看到陆允礼夜半三更鬼鬼祟祟的,原来是跑去看那个叫武峰的小子,秦楚云先前悬着的心,轻轻落了地。
这家伙,果然是放不下那半大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