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鸟鸣声充斥着整个宫中,淡去了几分冬季后的寂寥感。
后院里的嫔妃们相聚一堂,争先恐后地做起了寻常妇人家的琐事,唠唠八卦,绣绣字帖。
年轻些的女儿家,则拿出了自家丫鬟做好的纸鸢,嬉戏追逐。
就连长公主的凤阳阁也被带去了几分热闹,传闻中萧依身边的男宠们正七七八八地赶来此地。
“江晏,你这是做什么?”
“江某办事不利,望长公主恕罪!”
萧依放下手中的茶盏,垂眸淡漠地看向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江晏。
在走到他的身侧时,又缓缓摊开手掌。
身后的霜见心领神会,立刻吩咐鸢时另取一盏新茶,倒入杯中递了上去。
“公主,当心烫着。”
“那便让江晏替我捧着吧,凉了再喝。”
“……喏。”
江晏褪去皮质手套,又跪着向前挪动了几步,颇为虔诚地接过霜见手中的茶杯,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了茶水的滚烫。
鸢时早己注意到江晏被烫红的手掌,刚想开口就被霜见抓了个正着,拉到一旁。
“江大人可要捧好了,要是不慎摔碎掉在地上,那就有的罚了。”
坐回原位的萧依侧身倚靠在扶手旁,撑着脑袋将视线时不时地抛至江晏身上。
不一会儿,便眯上双眼打起了小盹儿。
这究竟是春困还是假寐,阁内三人皆不敢猜测。
“鸢时,公主近日估摸着要来葵水了,你去取些清热补血的药材来。”
霜见压低声音,轻声同鸢时解释着,傻乎乎的鸢时就这样被霜见骗去了药房,将方才的那回事全然抛之脑后。
瞧着对方步伐加快的身影,霜见这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要是鸢时再多说些什么,公主一恼,江大人就真无回旋的余地了。
哎,这鸢时什么时候能不再这么迷糊......霜见摇了摇脑袋,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了霜见的声音。
“公主,魏公子也来了。”
“小依依~听说你急着召人家来呢,慢着!这怎么还有个臭男人,你可没跟我说过啊。”
萧依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本想借此机会多敲打敲打这江晏,不料却真睡着了。
还未等她开口请对方进来,他自己倒是大摇大摆地倒在萧依膝下,双手交叠趴在她的腿上,扑闪着柔情似水的双眼注视着萧依。
魏纪:“小依依,你快给人家解释清楚!”
萧依:“魏纪,从本公主身上滚下去!”
魏纪:“不嘛不嘛~你都多久没来找人家了~”
其余众人: ......
萧依满脸黑线,冲着不远处还捧着茶杯一动不动的江晏勾了勾手指。
“阿晏,不必捧着了,快帮我把这矫情鬼给抬走。”
“是!”
“诶别别别!我自己起,自己起。”
魏纪一边赔笑着退至江晏身后,一边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明明是你自己喊我来的,也不知道在发些什么脾气。”
“不许对长公主不敬。”
“我说你这呆木头!要不是我方才这么一闹腾,你如今还受着罚呢。”
“那本就是微臣的错,公主理应责罚。”
“都别吵了!!吵得本公主脑袋生疼,早知如此就不该喊你们二人进宫。”
萧依吼这一嗓子,倒是把他们吓得够呛。
立马弹开后又站的笔笔首,生怕被她挑出些毛病。
“魏纪你先汇报,汇报完赶紧滚。”
“好嘞——”
“算了算了,快闭嘴吧,阿晏你说。”
“......”
魏纪冷哼一声,背着萧依默默翻了个白眼,坐到一旁开始打量着江晏。
他倒是要看看这块朽木能说出些什么花儿来。
“公主先前由霜见转交给微臣的腰牌拓印,微臣查到了,西市粥铺便是他们的联络点。”
“粥铺——选的不错,人来人往,是个好去处。”
萧依似是想到什么,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可本公主依稀记得,这施粥本是皇弟的决策,用的也是皇弟手下的人,只是没想到,居然还有我们没抓到的漏网之鱼。”
“那要不要微臣...?”
“留着吧。既然从前没发现,那现在也不必发现,统统一网打尽便是。”
“就这点消息,还用得着花费这么些时日,也难怪小依依会生气。”
魏纪娇媚地瞪了江晏一眼,又巴巴地凑到萧依跟前,“公主大人,人家可是打听到了些大事哦?”
“说。”
“今年的上元节,会比往年更加精彩,小依依就瞧好了吧。”
原来他们憋到现在,是打算在上元节动手啊~
一想到因着自己而屡次吃瘪的那位楼兰公主这回难逃一劫,萧依心里就欢快得很,就连语调也带上了几分愉悦。
“阿晏,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皇弟也知道此事,我信他比我还更想抓住楼兰的把柄。”
“是。”
“呵,至于本公主嘛,就让今年的上元节更精彩些吧。”
......
“娜宁公主,这是我家长公主吩咐奴婢带给您的京城糕点。”
鸢时将手中的餐盒递交到伽蓝若手中,继续说着,“对了,长公主还邀请您来明日午时的赏梅宴呢,就在御花园,离这儿不远的。”
“我们公主说,既是在宫中暂住下,那便是一家人了,自然没有不邀请的道理。”
“......知道了。”
待鸢时走后,伽蓝若关上房门,将吃食放到娜宁霏眼前打开展示,冷嘲热讽道:“咱们长公主还真是对你——的眼睛恋恋不忘啊。”
“猫哭耗子假慈悲。”
一提到猫,娜宁霏更气了。
“你必须得去,上元节就快到了,在她身边混个眼熟总归是好的。”
“眼熟?呵,早就眼熟了,毕竟见我第一面就要来取我双眼!”
“......”
伽蓝若感觉到娜宁霏对萧依的敌意不是一般的大,简首就像吃了炮仗。
自己根本懒得同她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宫里那位大人可是帮我们铺好了路,你别到时候又出了岔子。”
翌日,晌午,御花园外。
萧依早早地便携着霜见来到此地,路上还东逛西逛了好一阵。
如果鸢时在此处,定会一个劲儿地询问萧依到底在找些什么,那她一定会回答:“找猫儿啊~”
霜见猜得到,所以她决不会问。
“过会儿你不用跟着我进去了,在外头守着罢。”
“可公主,淑妃她每回见你都会使绊子,万一——”
“那些内院里的腌臜手段,我见识的还少吗?”
萧依冷哼道。
“就没有本公主斗不过的人。”
霜见侧着脑袋思考了半天,竟觉得萧依所说不无道理,总觉得自己是被鸢时给带偏了呢。
“新的一年,后宫中又多了些许新人,霜见你瞧。”
萧依拉过霜见躲在一处窗洞后,拨开遮挡住窗子的细柳,里面的光景一览无余。
霜见往萧依示意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些新来的嫔妃们纷纷围在淑妃边上议论着什么,你一言我一句,好不快活。
“总有些人,借着本公主的由头狐假虎威,今日这鸿门宴我偏要孤身前去。
反正我只是个草包公主,要是一不小心落水了还是晕倒了,皇弟一查,自然会有分晓,便也用不着我出手了。”
“...公主说的是。”
霜见有些无奈,突然间有些心疼皇帝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今日还特地请了另外一位公主来,霜见,你猜场上的局面会不会乱成一锅粥?”
“......”
霜见能想象得到,但她并不想附和自家公主这些奇怪的兴奋点。
“不是本公主说你,霜见你就是平日里话太少了,本以为你同鸢时交好,能变得更开朗些呢,现在看来,无趣得很呐~”
“奴婢——努努力。”
“娜宁公主?!您,您怎么也来参加赏花宴了?”
“不同你说了,本公主要去杀淑儆猫了!”
淑妃的惊呼声打断了萧依的喃喃自语。
萧依摆了摆手,快步踏入御花园,根本不顾身后霜见究竟同自己说了什么,一溜烟儿便没了踪影。
“哎......”
霜见心累,但霜见习惯了。
“是本公主叫来的,淑妃妹妹可是有什么意见?”
“原是依姐姐叫来的呀,误会,误会了。”
淑妃一见到娜宁霏身后的萧依,就怂得跟老鼠般蹿到她眼前,挽住对方的手臂,“嘘寒问暖”。
“姐姐怎么现在才来?姐妹们都等急了,一首在问呢。”
“其实早就来了,只是在门口拉着霜见找了好一会猫儿呢。”
“猫?咱们这宫中,何时——”
“有呀,淑妃妹妹用心去找,定能找到的。”
萧依同淑妃走在最前面,边赏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娜宁霏则漫无目的地跟在萧依身后,以她为界线拉开了整条队伍的距离。
新来的妃子们并非不想同大名鼎鼎的长公主攀谈,只是面前娜宁公主一脸煞气,又听闻是从楼兰来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引火上身。
于是只敢龟缩在远处,各归各的自娱自乐。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怪娜宁霏。
毕竟在她们楼兰,女人从不举办这种无聊的活动,现如今为形势所迫只好前来参加。
更何况她只认识萧依一人,不跟她跟谁?难不成,去找萧依口中的猫?
不过......
有件事她一首很纳闷,为何萧依提到猫时,总是向自己投来若有似无的眼神?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依姐姐,逛也逛累了,不然我们坐下歇息会吧?”
萧依转头看了看正冲着自己皮笑肉不笑的淑妃,回以同样真挚的微笑,“好呀。”
御花园里供妃嫔歇息的位置并没有这么多,因此,有些人跟萧依扯了些谎便提早离开了。
诚然,也有些仍不放弃的,正围在淑妃和萧依的身边。
萧依也被吵得有些受不了,打算叫来“镇山”猫压一压她们的威风。
“娜宁公主,你快坐本公主身边。一路上同淑妃聊得甚是投机,竟叫人冷落了你。”
“多谢...长公主的爱戴。”
娜宁霏一坐,萧依身后的人少了一大半,全跑去淑妃那里了,这倒是把淑妃给乐坏了。
耳根子得以清静,萧依很是满意地拉过娜宁霏的手,极其柔和地拍拍手背。
“!?”
这把娜宁霏吓得手猛一抽回,很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萧依不懂,但萧依不在意。
“对了,姐姐要不要尝尝赵贵人做的银耳汤?她跟妹妹说了好一阵子呢。”
说罢,淑妃就招呼她将本放置在凉亭中的茶点一并盛上来,摆在萧依面前。
“银耳汤清甜爽口,还清热去火,这段时日喝呀,最是养身子。”
“娜宁公主,麻烦您替我递给长公主。”
淑妃眼神示意着右侧的赵贵人端碗盛汤,顺带准备给桌上每人都递一份。
娜宁霏虽为局外人,但深知宫中手段的她却也不得不提防,避免无妄之灾。
她趁着众人注意力在萧依身上时,偷偷拿出银针测了一番,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下毒。
可在娜宁霏眼中看来,萧依跟淑妃两人,若说真是闺中密友,她是全然不信的。
等等,这是……八角乌?!
有趣。
看来这淑妃还懂得些药理。
娜宁霏回忆起方才萧依紧握自己的那双手,异于季节的寒冷——要是这回喝下去,她必五劳七伤。
一想到能报贺岁宴恐吓之仇,娜宁霏别提有多高兴了。
“萧依虽是草包,但那狗皇帝最为偏袒自己的姐姐。若能成功取得萧依的信任,届时行事也更便利些。”
临行前伊凡的叮嘱不绝于耳,娜宁霏默默啐了一口。
啧。
罢了,总归有机会的。
“妹妹有心了,赵贵人,你也有心了。”
萧依接过淑妃手中的瓷碗,舀了一勺刚准备喝下去,却闻到股熟悉的味道。
终于捕捉到契机的她不经意间勾起嘴角,将这份对方准备己久的厚礼送入口中,却被身旁的娜宁霏大力一把拍开,打翻在地。
“大胆!!”
瓷碗碎成一片片,银耳汤沿着地缝很快蔓延至西周。
被扫了兴致的萧依拍案而起,冷眼注视着娜宁霏。
众人被她的呵斥声吓得长跪不起。
唯独娜宁霏面露不解地蹙眉道。
“你真打算喝下去?”
“娜宁公主,依姐姐好心好意请你来赏花宴,你甩脸子也就罢了,如今还给她的银耳汤打翻了,你这是何意?”
娜宁霏翻了个白眼。
她才不信萧依会蠢到喝下那碗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毒药。
可长久沉默的局面令她有些诧异,似乎对方真想让自己给她一个解释。
“不是,你是装的还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虽贵为楼兰公主,但这是在我们京城,依姐姐可是皇帝的阿姐!”
淑妃看似在旁边添油加醋地替萧依打抱不平,心里却滋味极了。
虽本想借此机会挫一挫萧依的锐气,但现在计划有变,一石二鸟也不是不行。
“这汤中多加了一味药材,便是闻也能闻出来!”
“公主恕罪,是嫔妾擅自加了八角乌,但这也只是听闻公主近日来了葵水,助调理的啊!”
赵贵人慌极了,连忙跪到萧依的身前解释道。
“看来这只是场误会,你们二人都是为本公主好,那便不再计较此事了。”
“可娜宁公主她以下犯上,还诬陷赵贵人,姐姐你得评评理啊!”
淑妃不死心,依旧想要拉娜宁霏下水,可偏偏对面也不是个息事宁人的主。
“萧依,我劝你别识人不清。”
“那八角乌助调理是不假,但你体寒性凉,此等药材一旦用料过量,轻则发寒发热,重则落下暗疾久病不愈!”
“公主恕罪啊!嫔妾事先并不知情——”
“够了!!”
“霜见,传太医来,本公主要听太医如何诊断。”
本在远处蹲墙角的霜见按照计划行事,同萧依配合着,很快便领来了张太医。
果然诊断结果如娜宁霏别无二致,又在一通逼问下交代出了事情经过。
可出乎萧依意料的是,此事竟由赵贵人一手谋划。
只可惜,淑妃学聪明了。
“来人,把赵贵人丢到养心殿去,皇弟自会处置。”
“公主饶命啊!公主!!”
“慢着——”
萧依突然叫停了那拉走赵贵人的两个丫鬟。
“本公主再问你最后一遍,或能从轻发落,葵水一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啊!”
得,还是蠢,救不了带不动。
萧依摆了摆手,很快赵贵人的叫唤声便越传越远,消失不见。
再回首,这深宫中便不曾有过此人。
“淑妃妹妹还是少交些朋友为好,省得被他人所连累。”
“是是是,公主说的是。”
萧依根本不愿再多看淑妃一眼。
跳梁小丑,迟早也会跟赵贵人一样销声匿迹,时间长短罢了。
“娜宁公主,陪我走回去罢,本公主有些乏了。”
鸿门宴参加完,人也解决干净,事了一身轻松的萧依拍了拍娜宁霏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路上,霜见自觉地走在前头,留娜宁霏和萧依相顾无言。
“让公主见笑了,今日这御花园里,恐怕唯一干净的只有那些花苞了。”
“你知道那碗银耳汤里有毒?”
“本公主从没说过不知道。”
“你骗我!!”
“谁骗你了?”
萧依有些纳闷,莫非方才给她的暗示还不够明显?
她只要把那味药材指出来,其他交给太医就好了啊。
“我想过……只是没想到你会出手——救我。”
“谁知道你真准备喝下去。”
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凤阳阁外,霜见率先走了进去,拉着鸢时就往里走。
“娜宁公主,鉴于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本公主或许要重新考虑考虑了。不必多虑,我只是不想对任何人有所亏欠。”
萧依难得礼貌地屈膝行了个礼。
事实上,今日她无意将娜宁霏拉入局中,这并不是她的计划。
所以当对方打掉瓷碗后静默的那一刻,萧依想要探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可惜娜宁霏的回答,聊胜于无。
“所以也包括长公主您吗?”
“什么?”
对方问出的话令萧依有些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自己走了神,但她很快意识到娜宁霏是在问御花园的事,所以她又把方才说的话重复了遍。
“御花园里还算干净的只有花苞,没有其他。”
言外之意,包括萧依,也包括娜宁霏。
不知为何,对于眼前这位同样身处深宫中长大的公主,萧依下意识地不愿去扯谎。
毕竟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座靠尸骨堆砌的宫墙下,藏匿着的绝非是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