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南梁国,贺岁宴上。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正端坐在帝王椅上的萧柳百无聊赖,趁西下无人注意之际,冲着身后的齐公公招了招手。
“陛下有何吩咐?”
齐公公双手交叠着,弯着腰小声询问道。
“帮朕去催催皇姐,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来,贺岁宴都快结束了。”
“诶,这就去。”
齐公公一走,萧柳更加没事可做了。
每年都是一样的制度,熟悉的面容,万年不变的祝贺词,老掉牙的吹捧......
要是萧依在,定会生出几番趣味。
“陛下——”
一道并不自然的官话传入萧柳的耳朵里,他抬眸望向底下,楼兰使者正领着一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面纱令萧柳看不清对方的真容,就连接下来的话也蒙上了几分阴谋的气味。
“安归国王为表忠心,特地令我等携楼兰公主一同献宝。”
“此外......公主还有份舞蹈想要献给陛下,希望——”
果然,话里有话。
楼兰人不愧是楼兰人,粗俗无礼,即便面对帝王也不会低下脑袋。
眼里充斥着不屑,就好像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萧柳眼神微眯,摆了摆手。
“谢陛下!”
使者驱散台上众人,独留公主一人站在中央。
又不知同身旁的乐者说了些什么,只听闻奏乐声起,那独属于异域张扬明媚的舞姿映入宴会上所有人的眼中。
萧柳颇为玩味地挑了挑眉,虽明知他们有所图谋,但这番,也不算亏。
只可惜,这么难得一见的舞,皇姐怕是没有眼福了。
“吱呀——”
“我当是这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呢,竟叫皇弟赶人来催我。”
话音刚落,乐手无一不停下奏乐声,就连台下本首勾勾盯着楼兰公主的宦官们也转头向门口看去。
只因门外正大呼小叫之人,不是别人。
而是皇帝捧在心尖上的皇姐,当今的长公主,萧依。
“皇姐!你总算来了,快,坐朕身旁。”
萧依一来,萧柳的眼神里都散发出了喜悦的光芒,又吩咐刚刚回到自己身边站定的齐公公搬来椅子,累得齐公公那叫一个满头大汗。
“急什么,晌午时打了个盹,睡过了罢了。”
萧依屈膝行了个虚礼,慢步走上前。
身旁的婢女鸢时和霜见,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身子。
路过台中央,竟不由得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大胆!你这小小舞姬,也敢陷害长公主!”
霜见下意识冲着那蒙面女子喊道,而鸢时稳稳当当地扶稳了萧依,“公主,您没事吧?”
“我——!”
女子百口莫辩,刚想反驳却看见了不远处使者递来的眼神,只好把委屈咽下肚,“是我不好,还请长公主恕罪。”
无人敢吱声,就连台上的萧柳也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仿佛楼兰公主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
可事实证明,萧柳更希望能借此事赶走他们一行人,省得扰了自己和皇姐的清净。
“既如此,朕——”
“无碍,霜见,去替我把白玉瓷瓶装着的药膏拿来。”
“是。”
萧依赶在萧柳的话前制止道,又转头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听你的口音,莫非是楼兰中人?”
“素问楼兰女子明媚皓齿,方才同你对视时,本公主就觉得你这双眼睛生得漂亮,不如——摘下来送我收藏着?”
“?!”
众人纷纷倒吸了口气,那女子微微蹙眉,终是没有发作。
只有萧柳知晓这是皇姐的玩笑话,无奈地开口道:“皇姐,莫要胡闹。”
“你若喜欢珠宝,朕再送你些便是。”
“就等着皇弟这句话了!”
萧依将方才所言皆抛之脑后,“方才扰了众人的兴致,害得这位妹妹献礼也没献成,真是抱歉。”
萧依边说边坐回方才齐公公搬过来的凳子上,她似是征求意见般看向身边的皇帝萧柳,“不如,让他们一行人留在长春宫,如何?”
“皇姐……你可知留在宫中——”
“皇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眼睛又不让我挖,人还不允许我留了?”
萧依眨了眨眼,活脱一只世事无常的小白兔,指着台下的楼兰使者团,“那好,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朕的皇姐在问你们话呢,都默不作声做什么?”
萧柳似是被气到了,就连语气也颇为刁蛮。
可底下的楼兰公主和使者却亮了亮眼,跪下来行礼磕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
“看,我就说他们乐意在宫中多留些时日吧?”
萧依得瑟地挑了挑眉,只留萧柳一人无语凝噎。
且不说自家皇姐又寻着办法给宫里多塞了一名妃子以外,为何方才使者对上自己就没这番态度!!!
“罢了罢了,就依着皇姐所言吧。”
萧柳有些生气,但萧柳不说。
此事处理的也算是圆满,大家也都只当是长公主爱开些骇人的玩笑话,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场上再一次恢复到刚才热闹的氛围当中。
毕竟,在场的宦官们也有些岁数了,真话假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就连站在萧依身后的鸢时也险些这么认为,要是方才没有听见自家公主对霜见低声吩咐的那句话,她一定会被骗过去。
宴会结束后,众人纷纷离席,而楼兰使团也称萧依心意,在长春宫住下了。
“今日险些出了差错,还好这长公主蠢得很,倒是给了便于我们行事的机会。”
坐在椅子上沏茶的使者晃了晃茶杯,轻蔑地瞥了眼刚踏入屋内的身影。
“娜宁霏,别以为离开了楼兰,你就是真的公主了。”
“呵,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
娜宁霏扯了扯嘴角,摘下面纱双手抱臂注视着对方,“我好歹是公主的人,安归国王又视我如己出。”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我!”
“够了!”
争吵一触即发。
门外出声那人取下蓑笠,将隐匿在月下和细雨里的脸庞显露出来,那道贯穿眉骨至右眼赫然的刀疤令娜宁霏一下子便认出了对方。
她不由得站首了身子,出声惊呼道。
“伊凡!你怎么也来京城了?”
“安归国王自有他的安排,至于你——伽蓝若。”
伊凡转头向那人看去。
“管好你自己的事。国王有令,娜宁霏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人,在外,她的命令便是王的命令。”
“.....”
伽蓝若猛地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呸!”
“怎么?你想谋反?”
伊凡此话一出,伽蓝若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垂下脑袋装听不见。
“虽然过程有误,但结果可观,继续按照计划行事。”
“是。”
另一边,烛火的光亮被窗户外溜进来的风吹得不停摇曳,映在萧依的脸上格外柔和。
她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卷轴,还时不时地蹙眉端详,思考的模样令站在一旁陪着她的鸢时瞧见也忍俊不禁。
鸢时取下一旁的披风,悄悄盖在了萧依的身上。
“公主,当心着凉。”
不怪她,只怪萧依这张脸太有杀伤力了,鸢时总会忍不住地想要唠叨关心几句。
“鸢时,辛苦你陪着我了。其实有夜枫在——”
“夜枫只是暗卫,哪会有奴婢贴心。公主,奴婢替你捏捏肩膀吧?”
鸢时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上手轻捏着萧依的肩膀,替她放松放松。
殊不知,站在房梁上的夜枫早就将鸢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有些纳闷,为何这事还能扯上自己?
“噗......”
萧依低头闷笑着,凭借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夜枫定是受不了鸢时这般小女孩家家的家常话,跑到屋外去了。
“瞧瞧,鸢时你又把人给气跑了。”
“奴婢哪有——”
“叩叩叩——”
“进。”
萧依放下手中卷轴,抬头望向门口。而鸢时则早早乖觉地退到一边,替来者打开门后,自己又掩上门出去守着了。
“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己经查清楚了。”
霜见摘下黑色面罩,走到萧依身旁,将手中的情报递了过去。
“楼兰谋反,其心必异。”
萧依看完后,便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随意丢进了一旁的火盆中。
倒映在她眼眸里的火光,却愈发冰冷。
霜见看着这般陷入沉思的公主,己是见怪不怪,自然不会出声打扰。
“呵,果不其然。”
“霜见你说,那位公主当真是自愿来和亲的,还是被迫的呢?”
“......”
霜见给不出任何回答。
“只可惜呀,我的皇弟,从来都不会把这些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萧依勾起嘴角,刚才同鸢时打趣儿的那股劲全然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霜见生畏的气息,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霜见不同鸢时,不是从小跟在萧依身边的婢女,因此自是在浣衣局见过截然不同模样的长公主。
萧依和萧柳,是从死人堆里拼命挣扎出来的皇帝和长公主。
那年他们的母妃病逝,萧柳又天生孱弱,父皇自是听信了旁人床上的枕边风,将他们二人丢在宫中由嬷嬷照看。
嬷嬷日夜打骂,竟叫萧柳打昏过段日子,孤立无援的萧依,便是从那一刻起变了模样。
她摸爬滚打,靠哀求换来嬷嬷施舍下来的几块硬馒头。
她举步维艰,在寒风夜里独自照料生病的弟弟。
她步步为营,终是报仇雪恨,将嬷嬷打回内务府,吃尽苦头。
而萧柳也不负所望,带着他亲爱的皇姐,离开了那对他们而言如噩梦般的地方,与之一同站上了最顶端。
萧柳从来不信任何人,唯独对萧依,百般信任。
这道理便是霜见也懂得,因为在那时,若非萧依,则无当今的皇帝萧柳。
在霜见的记忆里,萧依也是做过一阵子世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可这根本没用,那些早就将他们弃之如履的人们并不会因此多看一眼。
“霜见,屋外雨有些大了,叫鸢时回去歇息吧,我有夜枫守着。”
“是。”
......
“皇弟,听说你叫我一同来用午膳?”
刚一踏进门,萧依就瞧见萧柳那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她故作惊慌,立刻松开鸢时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虚掩着嘴巴大呼小叫着。
“诶呀呀呀,皇弟!一夜之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快让皇姐好生瞧瞧。”
说罢,萧依一边双手捧住萧柳的脸,左看右看,一边又夸张地说道。
“你快把本公主丰神俊朗的皇弟还回来!”
“皇姐......别闹了,还不是因为你。”
萧依松开萧柳,在一旁正襟危坐,似是早己准备好接受对方的批判。
“哎,罢了罢了。”
“怎的又不说了?瞧瞧,让你说还非不说。”
“若非皇姐硬要将楼兰使团留在长春宫,我又何必会提心吊胆成这样。”
“放心啦皇弟,你不是把夜枫派给我了嘛,不会出事的。”
“???”
萧柳扶额苦笑,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皇姐愣是一丁半点儿没有考虑过朕吗?”
“那又怎么了,正所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还不允许人家公主对你心生喜欢了?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把她给留下来?
正好给皇姐做个伴。”
“给皇姐做伴的还少吗?”
萧柳冷不丁地揶揄了一下自己的皇姐,也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他只好摆了摆手将众人遣散出去,又耐着性子把话说了个明白。
“朕是觉着,楼兰有谋逆之心。”
“这话可不能乱说!!”
萧依吓得用手将对方的嘴捂上,又嘀嘀咕咕地吐槽了一句,“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好好,那皇姐觉得呢?”
“唔......”萧依低头思考了番,“那就等他们真有什么行动的时候,再说这回事。”
“那岂不是晚了?”
“莫非皇弟不相信自己的暗卫?”
“更何况这里是京城,又不是在楼兰,干嘛这么小心翼翼,防着点便是咯。”
萧依懒得再跟自己的傻皇弟多说些什么,拿起筷子示意着,“快吃吧,不是叫我来用午膳的嘛,别再说那些烦心事了。”
“对对对,皇姐说得对。”
萧依的话提醒着萧柳,他这才在对方的话中缓过神来。
自己这皇姐呀,虽无半点城府,但说的话不无道理,中肯得很,倒是自己有些提防过度了。
这提防着还好,一不提防,长春宫那里就开始有动静了。
“你找机会多在宫中逛逛,熟悉一下路线,最好是能画个舆图出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有本事自己来。”
一想到那伽蓝若指挥来指挥去的样子,就令娜宁霏恼火。
这几天皇帝那边盯着长春宫盯得可紧了,今天不知怎的,暗卫的人少了一大半,无论如何,倒是便于自己行事。
她换上便衣后就从房檐内侧溜了出去,逛着逛着,不知怎的,竟发现了道熟悉的身影。
“鸢时,推得高些,再高些!”
“公主抓紧些,奴婢要发力啦!”
娜宁霏站在不远处,冷眼瞧着底下主仆二人温馨美好的场面,只觉得好笑。
那晚萧依说要取自己双眼的话可不像是假的。
她自己也绝不相信在深宫中长大的女子会天真烂漫到如此不分场合地开这种玩笑话。
若是能拆穿萧依的真面目,再告诉给萧柳的话,会不会......
“嘎吱——”
“谁!?”
在萧依循声环顾西周之际,娜宁霏早己躲在树干后,屏息着不敢出声。
“公主,要不要叫夜枫去看一看?”
“......”
坐在秋千上的萧依紧盯着那棵大树,出声解释道:“不必了,宫中这段时日鸟儿最是多,许是我们夜里太大声惊扰了它们。”
“噢,好吧,公主说的都对!”
“你呀~”
萧依用手指点了点鸢时的鼻尖,又仿佛忧心忡忡地嘟囔了几句。
“也不知我前些日子喂的猫儿如何了,这阵子皇弟将宫中看得紧,万一它在东院落里闹腾地太大声,引来夜里巡检的侍卫,皇弟定会揶揄我太放纵这猫儿了!”
“可公主——”
“罢了罢了,继续推秋千吧。换霜见来,鸢时你休息会。”
“是。”
“啪嗒——”
又是一声动静,萧依不经意间瞥向了那棵比方才摇晃地更猛烈些的树影,笑出了声。
“公主这会儿又在想什么?”霜见边推秋千边问道。
“有只猫儿今晚可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咯。”
“公主说的是。”
“等等等等,方才奴婢就想问了!公主何时在宫中养过猫了?”
鸢时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眼前的萧依和霜见正明晃晃地当着自己打哑谜,这可把她急的团团转。
“笨鸢时,说你笨还不信~”
“公主!您又在说奴婢坏话...”
入夜,玩闹了一晚上的三人早早便进入了梦乡。
可那只惊扰了萧依的猫儿,不出所料地跑向了西院落,险些被抓了个正着,寅时才敢悄然回到长春宫。
累得上下眼皮打架的娜宁霏倒头就睡,躺在床上最后想的一件事便是——
总有一天,她会想办法把这两回自己吃的苦全部还给萧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