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韦憬纤指死死扣住颈间白绫,青白面庞上泛起濒死的潮红。她弓着身子干呕,几缕散落的鬓发被冷汗黏在颈侧红痕上。
“来者何人!”
高公公尖细的嗓音猛然一挑,拂尘横在胸前,浑浊的眼珠在来人身上来回刮蹭。云书广袖翻飞间露出一角明黄圣旨,金线龙纹在暮色中闪过寒光。
“陛下有令,放了韦氏。”
她手腕轻振,圣旨如利刃破空掷向高公公,惊得老太监踉跄接住。“自个看去!”话音未落己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韦憬。指尖触及白绫下紫红勒痕时,她瞳孔骤缩,回眸剜向高公公的那一眼,似有刀光迸溅。
将韦憬送至乾坤殿外,见对方敛衽行礼,云书侧身避过半礼。“多谢你救我一命。”韦憬嗓音仍带着砂砾般的嘶哑。“是陛下救你。”云书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青影,“您还是去谢陛下罢。”礼毕转身时,宫墙外的暮云正染透她半边素衣。
行至温宅门前,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她的裙角。家丁推开斑驳朱门的刹那,漫天纸钱如雪纷扬。
云书怔立门槛,看见荒草丛生的庭院里,灵幡白得刺目。温老夫人捶打着车撵扶手,哭嚎声撕开裂肺:“我的儿啊——儿媳妇啊!”每声呜咽都扯得佝偻身躯剧烈颤抖。
“老夫人,小姐回来了!”家丁的通报惊破哀戚。轮椅上的老妇人猛然抬头,青灰面皮上纵横的泪痕映着残烛。她急急拨动木轮,枯爪般的手向前抓挠:“过来棠儿!”
云书指尖在袖中微蜷,终是缓步上前。“您说。”她声音低柔。
老夫人扣住她手腕,唾沫星子混着泪,溅在云书石榴红的袖口。那颜色太烈,像一簇烧进灵堂的野火,烫得老妇人瞳孔一缩——仿佛这逆女连衣裳都在忤逆孝道。
“你当初离家远走,我不曾怨你。如今既归,便该知晓——你爹娘在世时,最是盼着你得遇良缘。我这把老骨头别无所求,只望你莫要只顾着自己心意。那曲家公子曲冲,家资万贯,人品贵重,这门亲事,断不能推拒。”
云书腕骨轻转便脱开桎梏,抬眼时眸中静水无波:“为什么?”
“还能为何?”老夫人喉间滚出一声浊重的喘息,指甲深深陷进车辇扶手的锦缎里,掐出几道狰狞的褶皱。
“待你兄长春闱得中,朝中上下哪个关节不需打点?偏生你爹娘尸骨未寒,家中便遭了匪患,那些天杀的贼人,将祖辈积攒的金银细软劫掠一空,连老身这条残命都险些交代在他们手里...”
“如今这风雨飘摇的温家...”她齿间挤出嘶嘶的气音,“全指着你兄长撑着了!”
老太太枯瘦的身形在齐衰里更显嶙峋,云书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轻声道:“需要多少银钱?我或可相助。”
老太太背过身去,沙涩的吐纳中藏着尖刻:“实话与你说,春闱由礼部主持,而礼部尚书的大女儿正是曲老板的夫人。这般关节,岂是银钱能打通的?”
她转回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气忽而热切起来:“两家若能联姻,你去求一求你那未来的婆母,此事自然水到渠成。春闱三年一考,你兄长勤学不辍,差的不过是这点机缘。你若能助他渡过此关......”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老身自会记着你这丫头的好,往私自离府、半年不归的事,也就此揭过。”
云书双眉轻敛:“那兄长现在何处?”
“他啊......”老夫人目光游移,“许是在听澜书院用功。”急切道:“此事只要你点头,择个良辰吉日,咱们便风风光光把你嫁过去!”说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云书眼中疑色更浓:“那提亲的礼数......”
老夫人摆摆手,语气轻快:“咱们家如今这般光景,你过去虽是做姨娘,但往后吃穿用度......”
“我方才归家,”云书打断,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还是需去见过兄长。”
那听澜书院临水而建,取“静听思潮如澜”之意。步入其中,却见亭台楼阁颇为精致,既不失华美,又自有一派清幽气象。
云书轻叩半掩的朱漆木门,缓步而入。但见堂上夫子正摇头晃脑讲着经文,底下学子却多是昏昏欲睡。更有几个锦衣少年交头接耳,见她进来,竟放肆地吹起口哨。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挑眉问道,眼中闪着轻浮的光。
旁边穿杏色长衫的同伴笑道:“莫不是来寻人的?”言罢,两人相视而笑,全然不顾夫子铁青的脸色。
夫子抬眼瞥见云书,放下手中书卷踱出院来。他捋着花白胡须,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探究:“这位姑娘,学堂正在授课,可是来寻人的?”
“温家郎君可在?”云书微微欠身,素手交叠于腹前。
夫子闻言摇头叹息:“若非他爹娘押着来,那孩子几时肯安心听讲?”
堂内张二郎探出头来,嬉笑道:“温大少爷早往醉仙楼快活去了!”
云书眸色一沉,转身疾步离去。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凄清作响,醉仙楼雕梁画栋间缠绕着袅袅青烟。金丝楠木案几上,酒樽清液倒映出她微蹙的眉尖。
突然一声女子尖叫划破喧嚣。二楼东南角“天香阁”内传来瓷器迸裂的脆响。
二楼的鲛绡纱帐无风自动,隐约可见一袭藕荷色身影被逼至雕花窗棂边。那女子踉跄间,鬓边珊瑚珠银步摇相击,荡出盈盈秋水。
云书挑开纱帐的瞬间,指节在剑柄上绷出青白。眼见一琉璃盏朝女子掷去,她长剑出鞘如白虹贯日,将杯盏劈作两半。剑气激荡,掀开她额前几缕碎发,寒芒乍现处,她看清了端坐之人。
眸凝声冷:“你为何人!”
那男子锦衣玉带,眉宇间尽是轻浮之色,闻言拍案大笑:“哈!温棠,你莫不是痴了?老子温于木,你亲兄长!”
身后惊魂未定的女子轻轻握住她垂落的拳头,掌心薄茧过她突起的指节,手指微凉。
云书利落收剑入鞘,眸色微沉——这位楼主身份恐怕不简单。
她转身查看女子伤势,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寸许,这才注意到,眼前人虽作女子装扮,却生得剑眉星目,血迹蜿蜒过那分明的喉结。
温于木双目赤红如染血,嘶声喝道:“我不过与楼主闲谈,你这般闯进来是要作甚?”他猛地拍案,震得酒盏倾倒,“既己归家,就该安分待嫁!莫要误了我的前程!”
云书眉棱如削,肃然道:“圣贤书都读到何处去了?父母血仇未报,功名未立,你倒有闲心在此飞觞醉月。”目光扫过那群瑟缩的妓子,袖中拳头己捏得咯咯作响。
“他们死了与我何干?”温于木一把搂过身旁女子,“倒是你私藏宝物引来的祸端。”
“什么宝物?”云书眸光一凛。
“我怎知晓!”他醉醺醺地挥手,“那些贼人咬定你窃了他们一件稀世奇珍,世间绝无仅有,便持刀相胁,将家中值钱物件尽数掠去。报官追查时,竟连个蛛丝马迹都寻不着!”
云书眼尾掠过一丝锐色:“可还说了什么?”
“滚开!”温于木暴起欲打,却被云书反手扣住腕脉。只见衣袂翻飞间,他整个人己破窗而出,重重砸在街心马车前。
烟尘散去,车帘掀起。赫连诏身着一袭玄色织金胡服而出,衣襟处九目狼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那狼首自左肩盘踞至腰际,九只狼眼皆用西域琉璃珠镶嵌,随步履流转间忽明忽暗,宛如活物窥视。
狼身以银线掺着孔雀羽捻成的丝线刺绣,在玄色锦缎上勾勒出蓬松毛发,每一根狼毫都随着他魁梧身躯的移动而微微颤动。
他碧色眼眸微眯。亲卫鬣狗上前查看,地上那人己肿如猪头,面目全非。
“哎哟...温棠你这贱人!”温于木捂着脸哀嚎,“我的脸...我的俊脸啊!”
楼上忽传来清越女声:“令主大婚,我还未备礼相贺呢。”她倚栏轻笑。
“胆敢阻拦世子与世子妃回门,可是嫌命太长?!”鬣狗厉声呵斥,腰间弯刀己出鞘三寸。
云书足尖轻点檐角,衣袂翻飞间飘然落地。“阁下连我是谁都未看清,”她唇线弯起个飘忽的浅涡,“就要取人性命么?”
“你究竟——”
鬣狗话未完,马车内忽传出一声轻叹:“罢了,阿诏。”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却让云书指尖骤然收紧,“莫要耽搁,早些回府罢。”
云书眸中怒火骤燃,素手刚要掀起车帘,赫连诏己横臂阻拦。二人瞬息间过了数招,云书故意使出昔日他亲授的拳法,招式流转间竟晃得赫连诏目眩神迷。
“你是......?”赫连诏碧色眼瞳中泛起涟漪,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云书只是昂首挑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见马车渐行渐远,她眼底暗芒一闪,悄然尾随至黎宅。
雕花门隙间,黎瑾年正执银箸为黎月布菜,何姒墨捧着缠枝莲纹瓷盏连声劝膳。黎楚掩唇轻笑。云书凝视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容颜,心头似打翻五味瓶,酸涩淤堵在喉间,竟辨不清是恨是悲。
是夜醉仙楼内,云书将琉璃盏重重搁在案上:“如何能换回来?”
莫时铜钱在指间翻飞:“需你二人同处一室,各取青丝一缕,佐以移形镜与换魂符。”他抬眸望月,“须得明月无遮之时,更需临水照影——”
窗外一片浮云正掠过月轮。
云书便踏着月色来到世子府。
庭院深深,一洼清池映着雕花窗棂,景致如诗如画。这原是赫连应允她的。忆起赫连曾执她之手,眸中含情,赞她如“雪中红梅,凌霜独放,风骨天成”。那是草原驻营时,他们在定情树下许下的誓言。
“此树何名?”她曾轻声相问。
赫连诏指节轻叩树干,“汉人称姻缘树,我们叫——苍狼盟誓木。”
二人将亲手编织的同心结系于枝头,祈愿此生白首不离。
“待他日安家,随卿心意布置便是。”赫连诏当时抚着她的青丝,温言许诺。
云书倚在他怀中,纤指缠绕着他的发梢,眼波流转:“那我要雕花绮窗,院中辟一泓清池,养几尾锦鲤,植些芙蕖。石桌需雕成莲台状,石凳也要缕纹饰......”
言犹在耳,如今她指尖轻抚过莲花石桌,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温小姐夤夜造访世子府,不知有何贵干?”一道清冷嗓音蓦然响起。只见温棠款步而来,广袖轻拂,神色从容。
云书抬眸,心头微窒。她稳住心神,淡淡道:“我来取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可?”
温棠忽而贴近,玉指轻抚过云书当初的面颊,眼尾含着一抹玩味:“这副皮囊我甚是中意,岂能轻易奉还?”
云书不动声色地拈下她一缕青丝,幽瞳沉墨:“我自有法子物归原主。”
“何苦执着?”温棠附耳低语,吐气如兰,“莫非你不想知晓,他钟情的究竟是这副容颜,还是这颗真心?前些日子,我偶感风寒,连回门之礼都耽搁了。可他却待我极尽温柔,夜半时分忽觉腹饥,他竟亲自下厨,为我熬了一碗梅菜笋丝粥,鲜香盈室,暖意沁脾。”
云书捻袖窃笑,“他素来粗手大脚,何曾会这些?不过是我在西域时假作病弱,佯装梦呓时随口一提。谁知他竟当了真,私下学着熬煮这粥。若非如此,你今日哪能尝到这般滋味?”
忽闻珠帘响动。
“云娘,谁来了?”赫连诏披着半干的墨发踏出房门,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显然是方才沐浴完毕。
温棠瞬间退开半步,“无妨,不过是故人叙旧罢了。”
赫连诏一把将温棠搂入怀中,掌心贴着她的腰肢,力道温柔却不容挣脱。
温棠倚在他胸前,眼波盈盈,唇角含着一抹甜腻的笑,似蜜糖般黏人。赫连诏垂眸凝视她,目光灼灼如烈火,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及她一人。
云书怔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这姑娘说她才是云书,不如……你问我们几个问题,试试她?”
温棠仰起脸,眸光怯怯地望向赫连诏,似有千言万语欲诉还休。
赫连诏摇头,指腹抚过她的脸颊,语气笃定:“不必,你是我的云娘,谁也不是你。”
云书喉间微哽,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光:“你肩上的箭伤,是我为了赶走你时所受;你右臂的牙印,是我所咬。你曾答应我,成婚后带我回草原,去见小雅,还有你父王……这些,你都忘了吗?”
赫连诏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不耐:“你既是云娘的朋友,知道这些,不足为奇。”他的手仍流连在温棠腰间,指节若有似无地,目光却始终未看云书一眼。
“那你病时,我为你煨的紫苏蜜露饮呢?你夸我武功都学全了,却还非要教我你的独门招式防身。今日的情形,你不是都亲眼瞧见了么?还有——”
“够了!”赫连诏截话,音压千钧,“我只爱云娘,你我素昧平生,念在你是云娘故交,本世子姑且不计较你夜闯府邸之罪。今日当街阻拦世子妃归宁一事,亦可既往不咎。若再敢无端纠缠,妄言惑众,休怪本世子不讲情面。”
云书指尖发冷,从袖中取出两枚褪色的红色同心结,丝绳交缠,依稀可见当年情意。她冰弦咽露似的颤音:“此约...可还作数?待扶七殿下入主龙庭,换得海晏河清,你我便抽簪解佩...”睫毛轻颤,一滴泪无声滑落:“踏遍五岳烟霞,再不管...这吃人的庙堂。”
赫连诏颧骨微提牵紧嘴角,瞳仁在绷紧的眼睑里急收如蚌含珠,猛地夺过,力道之大,竟将云书推倒在地。她掌心擦过粗砺的地面,瞬间泛起一片刺目的红痕。
那跤原是她算准了方位跌的,罗裙散作莲瓣等他的掌心。未料青石凉透腕骨,等来的只有风穿回廊。终是云书睫羽急颤着支起身,指尖胡乱拍打裙裾浮尘,却拍不散腮边烧透的霞色。
云书抬眸,眼底泪光破碎:“你且问她,这是何时所系,系在何处!”
温棠面色微僵,随即蹙眉扶额,软声呢喃:“这……我有些记不清了。”
赫连诏立刻揽住她,指腹轻抚她鬓角,语气怜惜:“无妨,云娘,我也记不太清了。你初入府便染了风寒,是为夫照顾不周,连回门之礼都耽搁了……你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与外人计较?”
赫连诏睨向云书的眼风淬着冰碴,眸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憎:“这结络未必系于那株姻缘树,市井俯拾皆是的俗物,也配妄动本世子心肠?”云娘既在眼前,尔休得狂言!此身此心唯系她一人,纵使汝唇舌生疮亦枉然!”
温棠颊边浮起胭脂色,眼波流转间溢出蜜意,柔荑轻扯赫连诏袖角:“阿诏息怒,妾身往后避着这位姑娘便是。说来蹊跷,那羊脂玉镯不弃之不戴,我这风寒也就好了。”
云书眼睫低垂如折翼蝶,唇线抿作苍白的刃。
“阿姐!”
身后金铃碎玉声未歇,漱玉之音己穿风而至。莫时箭步掠影,玄绀劲装卷起凛冽气流,铁臂稳稳托住她将倾的素腕。
门槛处苏绝巅银面具泛着冷光,抱臂姿态似栖于暗处的鹞鹰。
“莫时?”赫连诏眉峰骤聚成川,“尔等怎会同行?”
少年眼底腾起赤色恨火:“三载西域烽烟,若非阿姐以命相护,尔早成影阁刀下亡魂!”他齿间迸出金石之音,“如今方知救的是头白眼豺狼,竟不知我阿姐焚心之痛!”
云书回眸掠过赫连诏的刹那,瞳仁里淬出冰封千年的杀意。待马车辘辘启程,苏绝巅面具下忽逸出幽冷叹息:“既欲夺回本体,当时何不放手一搏?满庭秋水皆可为刃。”
鸦青车帘扫过下颌,将霜瓷般的面色切裂在明暗交界。
松山竹海间,素衣翻飞似不熄的玉螭,剑锋挑破雨幕晴光。
黄符纸挣脱她襟前温度,山风趁机咬住符角撕扯。朱砂咒文在气流中痉挛翻滚,扑向深涧。
当夜香兽吐纳如常,云书却觉血脉沸涌。罗帐内她倏然睁眼,汗湿的指尖攥紧衾被,烛影在纱帐上扭曲成魇。
云书探向怀中的手骤然僵冷,符箓竟不翼而飞。
夜鸮般掠过重檐,世子府寝殿瓦片被纤指撬开罅隙——烛泪滴垂的拔步床内,赫连诏古铜脊背起伏如浪,温棠藕臂缠着他汗湿的腰身,那张属于凌云书的面容浮着薄红春色。
云书喉间骤然涌上胆汁的涩苦。分明是自己的骨肉身躯,此刻却如提线人偶,在曾令她心弦微颤的男子身下,承着最不堪的亵玩。
袖中银针淬着月光破空而下,精准没入赫连诏尾椎穴道。男子雄健身躯倏如断弦弓弩,锦衾之间。
“阿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