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白河村死寂一片,只有村公所临时指挥点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像风浪中飘摇的孤舟。
陈锋伏在摊开的地图上,手指重重戳在鹰愁涧下游区域,声音带着熬红的血丝:“扩大搜寻范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具敌特尸体,是撬开‘掌柜’铁嘴的钥匙!必须找到!”
李振山坐在角落的条凳上,后背崩裂的伤口经过方医生重新包扎,依旧火辣辣地疼。他默默擦拭着那把旧刺刀,刀锋映着油灯的光,也映着他左眉上那道深刻的疤痕和眼底深处冰封的火焰。
“山魈”逃脱,同伙落涧,这条毒蛇被打痛了,下一次的撕咬,只会更加致命。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医疗点的方向,那里,微弱的光晕下,躺着命悬一线的孙老耿和刚刚出现低热红疹的小丫。
“陈特派员,”李振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山魈’吃了大亏,又丢了配方,狗急跳墙。我担心…他会对水源,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图上医疗点的位置,“…对方医生下手。”
陈锋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有道理!通知岗哨,医疗点加双岗!外围暗哨也要布上!方医生和老孙、小丫,是咱们的命根子,绝不能有闪失!”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村公所外,几个持枪民兵的身影融入了更深的夜色,无声地潜向医疗点周围。
医疗点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孙老耿灰败的脸和手臂上那片刺目的瘀斑映照得更加骇人。他依旧昏迷,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旁边的小床上,王寡妇紧紧搂着女儿小丫,眼泪无声地淌着。
小丫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发烫,手臂上几个针尖大小的红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方医生刚给她喂下加了少量硫代硫酸钠的绿豆汤,又用碾碎的木炭粉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那些红疹上。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方医生…丫儿…丫儿不会…”王寡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瞎想!”方医生强压着心头的焦虑,语气尽量平稳,“发现的早!我们尽力!老耿叔不就稳住了吗?”她看向孙老耿,老人起伏的胸膛是此刻唯一的安慰。那土法组合拳,如同在悬崖边垒起的脆弱石墙,暂时挡住了汹涌的毒潮,但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桂香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她怀里紧紧抱着孩子的旧褂子,空洞的眼睛望着孙老耿和小丫的方向。当方医生提到“老耿叔不就稳住了吗”时,她那死寂的眼底,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她干裂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那件浸满泪水的旧褂子里。那个关于“北边人”的模糊记忆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沉浮,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怎么也抓不住,说不清。
就在这死寂压抑的深夜,一条黑影如同真正的山魈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医疗点后墙的阴影里。他身形瘦高,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正是代号“山魈”的敌特!他背上不再只有长枪,还多了一个鼓囊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帆布包。
鹰愁涧的失利和同伙的殒命,如同毒液般烧灼着他的神经。任务彻底失败,唯有制造最大的混乱和毁灭,才能向神秘的“掌柜”有所交代!
他像壁虎一样紧贴着粗糙的土墙,锐利的目光扫过医疗点后窗——那里亮着灯,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无声地取下背后的帆布包。里面不是炸药,而是几个装满粘稠墨绿色液体的厚玻璃瓶!
正是“蝮蛇涎”原液!他要用这最歹毒的武器,将整个医疗点连同里面的人——方医生、那个快死的老头、那个生病的小崽子,还有那个坏了他好事的女疯子——彻底化为一片死地!
他拔开一个瓶口的软木塞,浓烈刺鼻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手臂肌肉贲张,就要将这死亡之液狠狠砸向那扇亮着灯的后窗!
千钧一发之际!
“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医疗点侧面暗影中响起!是负责暗哨的民兵!他看到了黑影的动作!
“砰!”枪声同时响起!子弹打在“山魈”脚边的泥土上,溅起老高!
“山魈”反应快如闪电,猛地缩回手臂,身体顺势滚入旁边的柴草垛后!手中的毒液瓶险险没脱手。
“敌特!保护医疗点!”枪声和吼声瞬间撕裂了死寂的夜幕!明哨、暗哨的民兵纷纷现身,朝着柴草垛猛烈开火!
“砰砰砰!”
子弹打得柴草碎屑纷飞!
医疗点内瞬间大乱!方医生脸色煞白,第一时间扑向孙老耿和小丫的病床,用身体挡住可能飞入的流弹!王寡妇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小丫滚落到床下!桂香则像受惊的兔子,尖叫着缩到墙角最深的阴影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山魈”被密集的火力死死压在柴草垛后,无法靠近窗户。他眼中凶光毕露,知道强攻无望,猛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毒液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医疗点门口聚集的民兵方向狠狠砸去!
“啪嚓!啪嚓!”
墨绿色的粘稠毒液如同地狱之花,在门口的空地上猛然炸开!刺鼻的浓烟混合着剧毒的液体瞬间扩散!“毒!快散开!闭气!”陈锋的怒吼从村公所方向传来,他和李振山正带着增援狂奔而来!
门口的民兵惊恐地后退,但还是有人被飞溅的毒液沾到了手臂和裤腿!皮肤瞬间传来剧烈的灼痛感!
“山魈”趁此混乱,如同狸猫般从柴草垛另一侧窜出,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村后山林方向亡命逃窜!
“追!别让他跑了!”陈锋怒火冲天,亲自带着几名战士紧追而去!
李振山则冲向医疗点门口那片恐怖的毒液污染区!看着地上迅速扩散的墨绿色和那刺鼻的浓烟,再看看被灼伤、痛苦呻吟的民兵,他心如刀绞!这毒蛇,竟如此歹毒!
“快!生石灰!大量生石灰盖住!”方医生不顾危险冲了出来,嘶声指挥着惊魂未定的村民。
一袋袋生石灰被迅速撒向毒液污染区,腾起呛人的白烟,与墨绿色的毒液发生剧烈的反应,滋滋作响,试图中和那致命的毒性。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桂香。她目睹了那墨绿色毒液炸开的恐怖景象,那刺鼻的气味瞬间将她拉回了孩子中毒惨死的那个噩梦般的瞬间!
钱守业狞笑的脸、耀祖阴冷的眼神、孩子青紫的小脸、那碗暗红色的毒水…所有破碎而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麻木的堤坝!
“啊——!”桂香爆发出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尖啸!她猛地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像一头彻底疯狂的母兽,眼睛死死盯着“山魈”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向李振山和正在指挥撒石灰的方医生,眼神里充满了滔天的怨恨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是他!就是他!北边来的!穿胶鞋的鬼!”桂香指着山林方向,声音尖利得破音,“钱守业…钱守业说漏过嘴!‘掌柜’…‘掌柜’派来的!是催命的阎王!害死了我的娃!还要害死你们所有人!”她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方医生,“方…方医生!小心…小心那个戴眼镜的文书!他…他看账本的眼神…像…像毒蛇!钱守业怕他!他…他才是真阎王!”
戴眼镜的文书?!方医生和李振山浑身剧震!区公所里,戴眼镜的文书只有一个——张明义!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
“砰!”一声枪响从“山魈”逃跑的村后山林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喝令和搏斗声!
“抓住了!陈特派员抓住‘山魈’了!”有民兵兴奋地高喊!
混乱的医疗点外,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桂香喊出的关于“文书张明义”的惊人指控,在这嘈杂的枪声和呼喊中,显得那么微弱而混乱。
只有方医生和李振山,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如果桂香说的是真的…那这条潜藏在身边的毒蛇,远比山里的“山魈”更致命!
桂香喊完这石破天惊的指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她最后看了一眼被生石灰覆盖、依旧冒着刺鼻白烟的毒液污染区,又看了一眼被民兵搀扶下去、痛苦呻吟的伤员,眼中那疯狂的光芒渐渐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她缓缓地、无声地软倒在地,像一截被彻底抽空了的枯木。怀里的旧褂子,悄然滑落在地。
方医生立刻冲过去检查,发现桂香只是情绪崩溃导致的虚脱晕厥。但她刚才那番话,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笼罩的重重迷雾,指向了一个更恐怖、更近在咫尺的深渊!
村后山林的搏斗声很快平息。陈锋带着战士,押着一个浑身泥泞、双手被反绑、左肩还在汩汩冒血的瘦高男子走了回来。正是代号“山魈”的敌特!他脸上带着不甘和怨毒,嘴角淌着血沫。
“陈特派员!人抓住了!”战士报告。
“好!”陈锋脸色铁青,正要下令审讯。
李振山快步上前,在陈锋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复述了桂香昏迷前那惊天的指控。
陈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看向被押着的“山魈”,又看向灯火通明的区公所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区公所文书张明义!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办事谨慎的年轻人?会是神秘的“掌柜”?这太匪夷所思,却又…细思极恐!
“立刻秘密控制张明义!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包括区公所内部人员!”陈锋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寒意,下达了足以引发地震的命令,“把他和‘山魈’分开严加看管!我要亲自审!”
夜色更深沉了。医疗点里的毒液污染区被厚厚的生石灰覆盖,刺鼻的气味渐渐散去,但那片土地如同溃烂的疮疤。
孙老耿的呼吸依旧微弱,小丫的额头似乎更烫了些,手臂上的红疹在昏暗中仿佛又多了几点。方医生疲惫地坐在两个病床之间,手里紧握着那张记载着歹毒配方却独缺解药的图纸。
李振山站在医疗点门口,望着区公所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桂香昏迷前的指控,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而那个刚刚落网、肩膀淌血的“山魈”,究竟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还是“掌柜”抛出的又一个诱饵?
真正的毒牙,或许从未真正暴露在阳光之下。它可能就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