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早己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不住这片荒原上蒸腾的血腥气。善无城那低矮的土墙被烟熏得黢黑,几处城门洞开,如同濒死巨兽绝望张开的嘴。城外,尸横遍野。
战斗早己结束。拓跋部最后的抵抗在关羽青龙卫凿穿侧翼和张飞玄蛇骑碾碎后阵的夹击下,如同滚汤泼雪,顷刻瓦解。被两面铁砧狠狠挤压的拓跋野,连同他身边最凶悍的亲卫狼骑,在绝望的困兽之斗中,被张飞那柄饱饮鲜血的丈八蛇矛撕成了碎片。象征着部落荣耀的狼头大纛,被一名悍卒用长矛高高挑起,狠狠掼在冻硬的土地上,溅起一片混合着冰碴和血沫的泥泞。
喊杀声停歇,唯余风掠过荒原的呜咽,以及垂死伤者断续的呻吟,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挽歌。数千拓跋部的男丁,除去少数趁乱遁入风雪茫茫的阴山深处,余者尽数伏尸于此。冰冷的土地上,凝固的暗红色冰层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战马无主地徘徊,低头嗅着主人僵硬的尸体,发出悲鸣。秃鹫和寒鸦的阴影,开始在不远处的天空盘旋,贪婪地等待着盛宴开场。
关羽勒住青骢马,青龙偃月刀斜指地面,刀锋上凝结的血珠缓缓滴落。他凤目扫过这片炼狱般的战场,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冰封的肃杀。玄甲青氅上溅满血污,却无损其渊渟岳峙的气度。张飞策马奔来,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的魔神,丈八蛇矛上甚至还挂着半截破碎的肠子。他豹眼圆睁,脸上是酣战后的狂放与尚未散尽的戾气。
“痛快!二哥!真他娘的痛快!”张飞声如洪钟,震得周围疲惫的士卒精神一振,“拓跋野那狗崽子,被俺老张一矛捅了个对穿!哈哈哈!痛快!”他目光扫过满地的尸骸,凶光一闪,“剩下的杂碎,一个不留!挖坑埋了都嫌费劲,就让他们在这冻着,给狼啃!给鸟啄!让其他狗娘养的胡部都看看,犯我雁门的下场!”
关羽微微颔首,声音沉凝如金铁:“除恶务尽,以儆效尤。”他目光投向那座死寂的善无城,“城内妇孺,如何处置?”
张飞浓眉一拧,大手一挥,杀气腾腾:“留着作甚?都是祸根!一并……”
“翼德!”关羽沉声打断,凤目中寒光一闪,“主公仁德,早有明令。男子持械者,杀无赦。妇孺,掳回阴馆,充作劳力,以实边郡。”他抬头望向阴馆方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乃田元皓、沮公与安民之策,亦是解虎三策‘安流民’之根基。妇孺无辜,杀之,非仁者所为,更损主公根基。”
张飞张了张嘴,看着关羽那冰封般的眼神,终究是没再反驳,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便宜她们了!那就捆结实了,带回去!正好给咱开荒挖渠!”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疲惫却眼神锐利的汉军士卒,如同驱赶羊群般,将善无城内瑟瑟发抖、哭嚎震天的妇孺——多是些老弱妇孺和半大孩子——驱赶出来,用绳索串成长长的队伍。哭喊声、哀求声、孩童的尖叫声,混杂着寒风,在死寂的荒原上回荡,构成一幅比尸山血海更令人心悸的人间悲图。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为浩大也更为“丰收”的行动也在紧张进行。拓跋部盘踞善无多年,劫掠并州、幽州乃至草原其他弱小部落所积累的惊人财富,此刻如同敞开了大门的宝库。一队队士卒在关羽亲信将校的指挥下,如同辛勤的工蚁,涌入城内各处首领穹庐、仓房,甚至普通牧民的帐篷。
成群的牛羊马匹被从圈栏里驱赶出来,哞哞、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喧嚣的海洋。健壮的役马、能繁衍的母畜被优先挑选出来,疲惫的士卒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兴奋笑容。这是活着的财富,是未来开荒耕种、驮运物资的根本。
堆积如山的皮货被搬出——上好的貂皮、狐皮、狼皮、牛皮,在边塞是硬通货,更是越冬御寒的珍宝。沉重的木箱被撬开,里面是黄澄澄的铜锭、粗糙但分量十足的金砂、成串的五铢钱(既有汉制,也有前朝旧钱,甚至夹杂着西域和匈奴的钱币),以及大量来自中原和草原的精美首饰、镶嵌宝石的弯刀、银器……拓跋野显然是个贪婪的收藏家。更让负责清点的军需官心跳加速的,是堆积如小山的粮食——粟米、麦子、风干的肉条、乳酪。这对于饱经战乱、嗷嗷待哺的雁门郡来说,是比金银更实在的救命粮!
一车车满载的物资,在士卒的押送下,络绎不绝地驶出善无城破败的城门,朝着阴馆方向汇聚。车轮碾过冻结的血泥,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曾经凶名赫赫的部落敲响最后的丧钟。
当押解着妇孺和满载财货的庞大队伍,如同一条臃肿而疲惫的长龙,终于出现在阴馆城外皑皑雪原的地平线上时,整座城池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消息早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城墙上,负责警戒的士卒踮着脚尖眺望,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城内,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和本地居民,如同潮水般涌向城门附近,被维持秩序的郡兵勉强拦在道路两侧。他们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对胡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仇恨,有看到被绳索串绑的胡人妇孺时复仇般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期盼的灼热目光,死死盯住那望不到头的、满载粮食布匹和牲畜的大车!
“回来了!刘太守的大军回来了!”
“老天爷啊!那么多粮食!那么多牛羊!”
“看!还有皮子!这下冬天有救了!”
“那些胡狗的女人崽子…哼!活该!”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阴馆城低矮的城墙。刘备一身简朴的皂色布袍,外罩半旧的皮裘,在田丰、沮授、简雍以及一干郡吏的簇拥下,早己肃立在城门吊桥前。寒风卷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下面沉静而隐含激动的脸庞。他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在那些象征着胜利的财货上,反而越过大车,落在那长长的、被绳索串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绝望的妇孺队伍上。
尤其是那些懵懂无知、因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啼哭的胡人孩童,让刘备的眉头深深蹙起。那稚嫩的哭声,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着战场捷报带来的短暂喜悦。他想起了幼时颠沛流离的贫苦,想起了涿郡城外冻饿而死的流民,想起了张角焚毁理想前眼中同样的绝望。这天下,不该如此!无论是汉是胡,稚子何辜?
“元皓,”刘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我们议定的章程办。妇孺,一律登记造册,由郡府统一安置。有亲族愿收留者,可领回,郡府拨付少量口粮以安其心。无亲族者,编入‘安民营’,设专人看管,以工代赈。所有孩童,无论胡汉,凡十二岁以下,皆入‘济幼堂’,由郡府供养,延请识字的先生和懂医术的妇人照料教导。”
田丰肃然拱手:“主公仁德!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妥善安置,使其感化归心,为雁门所用!”他深知,这些妇孺既是人口,也是未来同化融合的火种。主公此举,目光深远,首指“安流民”之策的核心。
刘备微微点头,目光转向沮授:“公与,缴获之资,乃三军将士浴血所得,更是雁门万千生民活命之本!清点务必精细,登记造册,一丝一毫不得疏漏!粮食、牲畜、布帛、药材,优先保障军需、抚恤伤亡将士家眷,以及开春屯田所需之种粮、耕牛、农具!余下,再按田先生所拟之‘平粜法’,平价售与百姓,以平抑市价,安定民心!金银铜铁,除必要军械打造外,尽数封存入库,以为将来大用!”
“遵命!”沮授眼神锐利,躬身领命。他心中早己盘算妥当,这笔横财,必须用在刀刃上,成为雁门由守转攻、积攒实力的基石。
简雍也上前一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风霜,却掩不住喜色:“主公,太原之行,幸不辱命!张刺史与邢太守虽言并州亦困顿,然感念主公北御强胡、护佑桑梓之义,仍竭力筹措粟米两千石,精铁五百斤,并遣百名善造军械之工匠,不日将随最后一批粮车抵达!”
“好!天佑雁门!天佑我大汉边民!”刘备闻言,精神大振,用力拍了拍简雍的肩膀。张懿、邢纪的援助,虽杯水车薪,却意义非凡,代表着并州内部忠于汉室、共御外侮的力量开始向雁门聚拢!这是比金银更珍贵的支持!
随着队伍缓缓入城,阴馆这座饱经摧残的边城,如同久旱逢甘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喧嚣。郡府属吏在田丰指挥下,如同精密的齿轮般高速运转起来。城东划出大片区域,搭建起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雪的窝棚,作为临时安置妇孺的“安民营”。手持名册的文吏大声呼喊着,进行着繁琐的登记。有本地孤寡老汉颤巍巍地认领了一个失去双亲、眼神怯懦的胡人小女孩;有妇人看着与自己孩子年龄相仿的胡童冻得小脸发紫,默默解下自己的破头巾裹在孩子身上……仇恨的坚冰,在生存的本能和刘备刻意引导的“仁政”暖流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城西新辟的“济幼堂”内,则传来孩童们参差不齐的诵读声和偶尔破涕为笑的声音。几名被郡府征召来的老童生和略通文墨的妇人,正努力教导着这群胡汉混杂、懵懂无知的孩子识写最简单的汉字,讲述着“仁”、“义”的故事。虽然生涩,却是一颗颗微小的种子,悄然播下。
沮授坐镇郡府库房,灯火彻夜不熄。算筹碰撞的清脆声、毛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军需官和仓曹吏低声而急促的禀报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充满希望的乐章。堆积如山的粮食被分门别类,登记入库;一捆捆皮货被估价造册;精铁和铜锭被小心地封存标记。每一笔出入,都关乎着雁门能否熬过这个严冬,能否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
更重要的,是沮授与田丰依据缴获物资清单和简雍带回的支援信息,结合雁门现状,迅速拟定的《雁门郡春耕屯田并兴工疏》。这份凝聚了“凿冰三策”精髓的方略,被连夜呈送到刘备案头。
油灯昏黄的光晕,将刘备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悬挂的并州舆图上。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那份沉甸甸的《兴工疏》,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案几上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激动而审慎的光芒。
“好!好一个‘凿冰三策’深化之策!”刘备拍案而起,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元皓、公与,真乃吾之子房、萧何!”
他快步走到舆图前,手指有力地划过阴馆周边广袤但荒芜的土地:“清骸防疫,开春即行!集中人力,优先清理阴馆、代县、汪陶三城周边战场遗骸,深埋撒石灰!同时,在沮公与标注的这六处水源地附近,设立‘惠民医塾’,由郡府延请医士坐诊,免费施药防疫!此乃固本之基!”
手指北移,落在阴山南麓的卧虎梁、落鹰峡等地:“扼险筑垒,步步为营!依翼德、德然所请,趁胡骑新败胆寒,开春雪化,立即增筑野狐峪、黑风口、落鹰峡三处石砦!务求坚固,屯驻精兵,辅以烽燧相连!沮公与所提,于善无废墟之上,择险要处修筑‘镇胡堡’,扼守阴山要冲,此乃北疆屏藩,当倾力为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阴馆城周边广袤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充满了炽热的期待:“屯田兴农,军资之本!此乃重中之重!以阴馆为中心,向桑干河两岸沃土延展!沮公与估算这八百顷荒地,若得充足人力、耕牛、种粮,今岁可望收粮十万石以上!”
刘备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传令!”
“一、即日起,郡府设‘劝农使’,由田元皓总领!凡流民、归化胡人妇孺,愿入屯田籍者,授田三十亩!郡府贷给种粮、口粮及必要农具!所产粮食,头年郡府抽三成,余者自留!次年抽两成!第三年起,仅按田亩征正税!免其三年徭役!”
“二、命张辽,率其八百新兵,即日起移驻阴馆城西屯田区!一为护卫,二为屯垦!农时耕种,闲时操练!此为军屯之基!”
“三、命高顺,率其陷阵营百人,专职护卫往来于阴馆、善无、三砦之粮道、匠作营及筑堡民夫!凡有敢劫掠滋扰者,无论胡汉,立斩不赦!”
“西、调集所有善营造之工匠,集中于阴馆城南,设立‘匠作大营’!优先打造、修复农具,次则修缮军械、增筑城防堡寨!简雍带回之太原工匠,充为骨干!”
“五、开‘常平仓’!以缴获及太原支援之粮为本,于阴馆、代县、汪陶三城设点,按沮公与所定‘平粜法’,粮价高时平价售出,粮贱时适量购入,务必平抑粮价,安定民心!”
一道道命令,如同强劲的脉搏,从郡守府这个新生的心脏泵出,注入雁门郡疲惫而渴望新生的躯体。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计划,围绕着“生存”与“发展”这两个最朴素也最核心的目标,开始全速运转。
与阴馆城热火朝天的希望景象不同,代县新兵营的气氛,肃杀如铁。
校场上,积雪被反复践踏,化作一片泥泞冰渣的泥潭。八百新兵在张辽的指挥下,如同八百块移动的铁疙瘩,沉默地演练着刀盾合击之术。盾牌撞击的闷响,刀刃劈砍木桩的炸裂声,沉重整齐的脚步踏地声,汇成一股沉闷而压抑的声浪。
“合!”张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压过所有的嘈杂。他站在队列最前方,身形沉稳如山,手中环首刀斜指前方,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尺规量过。随着他的号令,八百新兵同时举盾,厚重的木盾瞬间在阵前连成一片移动的矮墙。盾隙之间,森寒的刀锋如林探出!
“进!”张辽踏前一步,刀盾阵如同整体移动的礁石,轰然前压!气势雄浑!
“分!击!”盾墙陡然裂开缝隙,刀光如毒蛇般从缝隙中迅猛刺出,狠辣刁钻!
每一个动作都要求整齐划一,每一次发力都要求倾尽全力。张辽如同一个最严苛的工匠,用纪律和汗水反复捶打着这块粗糙的“铁胚”。他知道,这些新兵或许成不了最锋利的尖刀,但必须成为最坚固的盾牌,最可靠的根基!他麾下无弱兵!这八百人,将是他未来驰骋沙场的脊梁!
校场另一角,气氛截然不同。这里只有一百人,却散发出比八百人更浓烈、更惨烈的杀气!
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呼喝的口号。一百名陷阵营士卒,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的铁胚,正在经受着高顺那近乎残酷的“淬火”。
冰冷的泥地上,铺满了尖锐的碎石和冻硬的土块。士卒们身负沉重的石锁或原木,仅着单衣,在尖锐的砾石和冻土上反复进行着冲刺、翻滚、匍匐前进!每一次身体与冰冷尖石的碰撞,都带来刺骨的疼痛和皮肤被划破的血痕。剧烈的喘息化作浓重的白雾,汗水瞬间在单衣上凝结成冰,又被体温融化,如此反复。无人惨叫,无人退缩。只有粗重的喘息,牙齿咬碎的咯咯声,以及身体撞击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
高顺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场地中央。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断刀,而是一根浸了水的坚韧皮鞭。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士卒的动作。稍有懈怠,稍有变形,那冰冷的皮鞭便会如同毒蛇般噬咬过去,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快!再快!沙场之上,慢一步就是死!”高顺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冰冷刺骨。
“疼?!这点疼都受不了,滚出陷阵营!这里只要死人,不要活着的废物!”
“把你的牙咬碎!把你的血咽下去!把你的命豁出去!记住!陷阵之志——”
“有死无生!”一百条喉咙同时爆发出嘶哑却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里蕴含的惨烈与决绝,让远处演练的张辽部新兵都感到一阵心悸。
张辽的目光偶尔掠过那片“炼狱”,看着高顺那近乎非人的训练方式,看着那些在痛苦中挣扎却眼神愈发凶狠的士卒,他的眼神复杂。没有嫉妒,只有一丝凝重和隐隐的担忧。高顺在打造一把真正的绝世凶刃,但这把刃,伤人,亦可能伤己。他麾下是盾,是根基;高顺麾下,是那把在绝境中斩开生路的断刃!主公手中,需要这样截然不同的力量。
通往卧虎梁的山道上,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下面黑色的冻土和嶙峋的山石。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艰难前行,满载着粮食、布匹、药材和修复烽燧堡寨所需的工具材料。张飞骑在乌骓马上,依旧骂骂咧咧地催促着车队加快速度,但眉宇间那股因拓跋部覆灭而带来的快意和张狂,己沉淀为一种更为厚重的、属于边关守将的责任感。
刘德然裹着厚厚的皮裘,坐在一辆堆满账簿和舆图的牛车上,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借着天光,在竹简上飞快地勾画计算着,安排着这批物资抵达卧虎梁后如何分配使用。阴馆传来的《兴工疏》副本他己烂熟于心,北线烽燧链的巩固,是沮授擘画大局中“北慑胡虏”的关键一环。
车队中段,张方默默地骑在一匹温顺的驮马背上。小小的身躯裹在不太合身的皮袄里,小脸被寒风刮得通红。他背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硬弓,箭囊里插着几支箭羽被仔细修整过的狼牙箭——其中一支的箭镞,被磨得锃亮,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一路行来,他沉默寡言。亲眼目睹了善无城外那炼狱般的战场,也看到了阴馆城外那些被绳索串绑、眼神麻木绝望的胡人妇孺,更看到了那个被孤寡老汉领走的胡人小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巨大的冲击和困惑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翻腾。仇恨依旧炽热,父亲张燕灌输的“胡汉不两立”的信条根深蒂固,但刘备释放妇孺、建立“济幼堂”的举动,以及那个老汉浑浊眼中流露出的悲悯,像投入沸水的冰块,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贴身藏着一颗小小的、坚硬的桃核。是离开阴馆前,在郡府后院,他看到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桃树幼苗时,一个在“济幼堂”帮忙的老妇人悄悄塞给他的。老妇人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温和:“娃儿,拿着。开春埋土里,浇水,守着。桃树命硬,能活。活了,就有花看,有果子吃。” 那颗小小的桃核,此刻在他怀里,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车队终于抵达卧虎梁鹰嘴崖主堡。张飞立刻投入了加固营寨、督促筑砦的咆哮中去。刘德然也一头扎进了物资清点和工事规划的繁冗事务。
张方跳下马,默默走到主堡后一处背风的角落。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北方阴山起伏的轮廓。他蹲下身,用冻僵的小手,费力地扒开尚未完全解冻的坚硬泥土,挖出一个小小的浅坑。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颗桃核,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郑重地放了进去。然后,他捧起冰冷的泥土,一点点,仔细地覆盖上去,轻轻拍实。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解下背上的硬弓,抽出了那支磨得最亮的狼牙箭。他望着北方阴山的方向,那里是胡骑出没之地,也是仇恨的源头。小脸上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他拉不开这张硬弓,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可以。
寒风掠过山梁,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像一株在冻土中顽强扎根的幼苗,一面将象征生机与融合的种子深埋脚下,一面握紧了复仇与守护的冰冷箭镞。稚嫩的身躯里,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无声地角力、融合。雁门的未来,如同这脚下看似贫瘠的冻土,在血与火的淬炼后,在仁政与铁血的浇灌下,正悄然孕育着破土而出的磅礴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