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宫的清晨,不再是以往那种裹挟着沉水香的、死水般的沉寂。
空气中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烟火气?
偏殿耳房内,影三正吭哧吭哧地对付着一只硕大的食盒。
他穿着崭新的内廷侍卫服,玄色底子滚着藏蓝边,衬得他越发魁梧彪悍,只是那动作依旧带着一股子改不了的粗豪劲儿。
食盒里是热气腾腾、堆成小山的精致点心:蟹黄酥、水晶虾饺、玫瑰莲蓉糕……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啧,这皇帝老儿……”影三拿起一个足有他拳头大的蟹黄酥,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
“对咱娘娘倒是真不含糊!瞧瞧,这伙食!比咱在影阁吃的大锅炖肉强一百倍!”他吃得满嘴流油,一脸的心满意足。
旁边,影七正用一块细绒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刚刚领到的制式佩刀。
刀身狭长,寒光内敛,虽非绝世名刃,但材质、做工皆是上乘。
她动作沉稳,眼神锐利,仿佛擦拭的不是一把刀,而是某种关乎性命的信物。
听到影三的话,她头也没抬,声音平静:“陛下待娘娘,确是不同。这份恩宠,是铠甲,也是枷锁。老三,吃归吃,眼睛放亮点,耳朵支棱起来。这宫里,糖里裹着的,未必不是砒霜。”
“知道知道!”影三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抓起一个虾饺塞进嘴里,“有咱兄妹几个在,那些魑魅魍魉休想靠近娘娘一步!老七,你说是不是?”他看向坐在窗边、闭目调息的影六。
影六缓缓睁开眼,精光一闪而逝。她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昨夜陛下那雷霆万钧的护持,那“朕的剑锋所指,便是你的护身之甲”的宣告,犹在耳边。
这份恩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他(她)们成了娘娘名正言顺的“亲卫”,却也彻底被绑在了这艘名为“宸贤妃”的、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舰之上。
主殿内,气氛却与偏殿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柔和的光柱。影九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丽的容颜。
昨夜侍寝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兰漪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理着如瀑的青丝。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玄色的身影带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走了进来。
萧崇没有穿繁复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绣金蟠龙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挥手示意兰漪退下。
兰漪连忙躬身退开。
萧崇走到影九身后,目光落在铜镜中她的脸上。
镜中的人儿低垂着眼睫,长睫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他伸出手,并未去碰那价值连城的珠翠,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了梳妆台上那支通体碧绿、毫无雕饰的玉簪——正是影二送的那支。
影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萧崇却仿佛没有察觉,他修长的手指拢起她一缕柔顺的发丝,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专注。
他没有用梳子,就用那支温润的玉簪,一点点将她的长发挽起,试图固定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后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铜镜里,映出帝王专注的侧脸。他微微蹙着眉,薄唇紧抿,仿佛在处理一件比批阅十万火急的军报还要棘手的事情。
那副认真的模样,与他平日的冷峻威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情?
影九看着镜中的景象,心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复杂难言的涟漪。
昨夜那场冰火交织的占有与隐秘的柔情还未散去,此刻这笨拙的挽发……这到底算什么?帝王的恩宠游戏?还是……更深沉的试探?她不敢深想,只能僵硬地坐着,任由他摆弄。
“陛下……”她忍不住轻声开口,“让兰漪来吧。”
“别动。”萧崇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手上的动作却放得更轻缓了些。
他固定好最后一缕发丝,将那支碧玉簪稳稳插入。
镜中的人影,少了几分繁复宫妆的华丽,却多了一种清丽脱俗、近乎出水芙蓉般的天然韵致。
他看着镜中的她,深潭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满意,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雕琢成型的稀世珍宝。
“这支簪子,很衬你。”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内响起。
影九看着镜中自己发髻间那抹温润的碧色,再看看镜中帝王那深不可测的眼眸,心头那点涟漪瞬间冻结成冰。
这玉簪,是影阁兄妹情谊的见证。此刻被他握在手中,插入她的发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的一切,她的过去,她的现在,都己被他牢牢掌控。这温情,比昨夜赤裸的占有,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谢陛下。”
凤仪宫。
沉水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再也无法掩盖殿内弥漫的那股沉滞压抑的气息。
柳皇后端坐于九凤宝座之上,手中捻着一串色泽沉郁的紫檀佛珠。
佛珠捻动得极慢,一下,又一下,如同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煎熬。
她脸上那悲悯温和的面具依旧挂着,只是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宸妃!宸贤妃!
那“宸”字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日夜扎在她的心尖上!
昨天忘忧宫的血腥风暴,帝王那毫不留情的雷霆之怒,杖毙影十悬尸宫门,斥责德妃禁足罚俸……这哪里是在打德妃的脸?
这分明是将她这个皇后的脸面,狠狠踩在了泥泞里!帝王用最血腥的方式,向整个后宫、整个前朝宣告:宸妃,不容置疑!不容侵犯!
“好一个烈火烹油……好一个……独宠无双!”柳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声音低沉,如同从齿缝间挤出,“本宫倒是小瞧了这贱婢!更小瞧了……陛下的心!”
下首,良妃垂首坐着,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影十是她和德妃安插在揽月宫最得力的一颗钉子,如今被连根拔起,死状凄惨,更连累德妃被重罚,她自己也如同被剥掉了一层皮,心惊胆战。
“皇后娘娘!”良妃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怨毒的火焰,
“那影九就是个妖孽!陛下被她迷了心窍了!昨夜之事,分明是她勾结外男在先,影十忠心护主才……陛下怎能如此偏袒?
还把那三个野男人留在她身边当什么‘亲卫’?这……这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将祖宗家法置于何地?!”
“家法?”柳皇后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住,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
“在陛下眼里,她就是家法。”她目光幽深地看向良妃,
“良妃妹妹,你还没看明白吗?陛下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宸妃,是他心尖上的人。动她,就是动逆鳞!影十……不过是陛下杀给我们看的一只鸡!”
良妃被皇后眼中的寒意慑得一颤,随即不甘地咬牙:“难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任由那贱婢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她如今己是宸贤妃,位份仅次于贵妃和您,又有陛下如此袒护……长此以往,这后宫,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万一……万一她再诞下皇子……”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下去,但那意思,皇后懂。
皇子!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中了柳皇后心中最隐秘、也最脆弱的角落!
她膝下无子,这是她母仪天下宝座下最深的隐忧!影九的年轻、得宠,就像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影九生下皇子,以萧崇如今对她的宠爱……后果不堪设想!
柳皇后眼底的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滔天的杀意!她猛地将佛珠拍在案几上!
“立足之地?皇子?”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阴冷,
“本宫倒要看看,一个被‘香料’毁了根基的女人,还如何诞育皇嗣!如何坐稳这‘宸贤妃’的位子!”
“香料?”良妃一愣,不明所以。
柳皇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脸上重新覆上那层悲悯温和的假面,只是眼底的寒光更甚。
“良妃妹妹,本宫记得……你娘家,似乎供养着一位从南疆来的……调香圣手?”
良妃眼睛一亮:“娘娘是说……阿依娜嬷嬷?她确实精通各种奇花异草的香料配伍,尤其擅长……嗯,一些特别的方子。”她意有所指。
“很好。”柳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淬毒的笑意,
“本宫近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听闻南疆有一种安神香,以‘紫薇’为主料,辅以几种特定的花草,香气清雅,最能宁心安神。你让阿依娜嬷嬷……好好为本宫配制一份。
记住,用料要‘足’,香气要‘浓’。”她特意加重了“紫薇”二字,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良妃。
良妃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紫薇花粉!叶贵妃那场几乎咳出血的呛咳!影十袖口那点淡紫色的粉末!皇后娘娘这是……要借刀杀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影九!
“娘娘英明!”良妃脸上瞬间绽放出恶毒而兴奋的光芒,
“臣妾明白了!臣妾这就去办!定让阿依娜嬷嬷配制出……最‘上乘’的安神香!保管让宸贤妃娘娘……‘心旷神怡’,‘安枕无忧’!”
她刻意加重了字眼,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快意。
柳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捻起佛珠,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去吧,妹妹。记住,此事……要‘润物细无声’。”
“臣妾,省得!”良妃心领神会,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恶毒,匆匆告退。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柳皇后捻着佛珠,目光投向窗外揽月宫的方向,那悲悯的假面下,是扭曲的嫉恨和冰冷的算计。
影九,本宫倒要看看,你这烈火烹油的盛宠,能经得起几次……釜底抽薪?
三日后。
宫外的喧嚣与暗流,被高高的宫墙隔绝。
影九肋下的旧伤,却在春日反复的湿气里,隐隐作痛起来,那丝丝缕缕的酸胀钝痛,如同附骨之疽,搅得她心神不宁,连带着夜间也难以安枕。
萧崇命太医院送来的上好活血膏药用了不少,效果却并不显著。
“娘娘,可是伤口又疼了?”兰漪看着影九微蹙的眉头,心疼地问道。
影九揉了揉肋下,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起入宫前,影阁中曾有一位擅长药理的兄弟提过,西域有种名为“雪魄凝脂”的药膏,对陈年旧伤有奇效,只是极其罕见。
而调制此药膏,需要一味特殊的药引——一种生长在极寒之地、香气幽冷独特的香料,据说能镇痛安神,抚平躁意。
那香料的名字,她依稀记得,叫做……
“兰漪,”影九沉吟片刻,“你可知宫外……可有什么信誉极好、专营罕见域外香料的铺子?”
兰漪想了想:“奴婢倒是听以前在尚服局当差的姐妹提过,朱雀大街深处,有一家老字号‘红月坊’,
据说开了上百年,专做达官显贵和异域商贾的生意,铺子里常有外面见不到的奇珍香料。只是……位置偏僻,价格也极其昂贵。”
“红月坊……”影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准备一下,本宫要出宫。”
“出宫?”兰漪一惊,“娘娘,您的身份……而且陛下那边……”
“无妨。”影九打断她,“本宫去去就回,以寻访古籍为名,请福公公安排低调些的车马即可。让影六跟着。”
她需要那味香料。不仅是为了缓解伤痛,更因为那隐隐作痛的旧伤,时刻提醒着她过往的刀光剑影和如今的如履薄冰。
她需要一点能让自己心神宁静的东西。
一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在影六和两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宫西侧的角门,汇入帝都繁华喧闹的人流之中。
朱雀大街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马车转入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
巷子两旁的建筑古旧斑驳,行人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各种香料混合的奇异气息。
最终,马车在一座毫不起眼的二层木楼前停下。
木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色泽沉黯、边缘有些模糊的木匾,上面用古朴的篆体刻着三个字:红月坊。
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木门,一股极其浓郁、复杂到难以形容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种香料的气息在这里交织、碰撞、融合——温暖的檀香、清冽的沉香、甜腻的龙涎、辛辣的胡椒、药苦的广藿、神秘的乳香、清雅的茉莉……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却又诡异地层次分明。
铺子内部空间不大,光线昏暗。高高的、几乎顶着天花板的巨大木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陶罐、瓷瓶、木盒、皮囊。
有的敞开着口,露出里面色彩斑斓的粉末或形状奇异的块茎、花瓣;有的则密封严实,只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写着晦涩难懂的名称。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香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光柱中缓缓沉浮。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的老掌柜,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用一柄细长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最高处一个漆黑的陶罐里舀出一些深紫色的粉末。
听到门响,他动作未停,只是慢悠悠地问:“客人要寻什么香?”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影六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铺子,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影九示意他稍安勿躁,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在浓郁的香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掌柜的,可有‘暗月蝶影’?”
“暗月蝶影?”
老掌柜舀取粉末的动作猛地一顿!银勺里的深紫色粉末簌簌落下少许。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橘皮,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球,此刻却死死地盯在影九脸上。
那目光锐利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暗月蝶影……”老掌柜嘶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此香……生于北疆极寒雪线之上,伴月而生,形似枯蝶,遇光则隐,故名‘暗月蝶影’。其香幽冷彻骨,有凝神镇痛之效,然……其性至寒,非大毅力、大伤痛者,不可轻用。用之不当,寒毒侵髓,神仙难救。”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背诵某种古老的箴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影九的眼睛,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本……我知道。”影九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我寻它,只为镇痛安神。掌柜的,可有货?”
老掌柜沉默了。他浑浊的眼睛在影九脸上逡巡了许久,又扫过她身后如同标枪般挺立的影六,最终,那目光似乎落在了影九肋下的位置,停留了一瞬。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地挤在一起,仿佛在进行着极其艰难的抉择。
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各种香料无声地散发着它们或浓烈或幽微的气息。
终于,老掌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银勺。
他没有走向那些高大的货架,反而佝偻着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向柜台后面一个极其隐蔽、落满灰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陈旧樟木箱,箱体上雕刻着模糊不清的异域花纹,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锁。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把同样古旧的钥匙,哆哆嗦嗦地插进锁孔,费了好大劲才“咔哒”一声打开。
一股更加陈旧、混合着樟脑和奇异冷香的气息从箱内逸散出来。
老掌柜在里面摸索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饰的木盒。
木盒入手冰凉,触感非金非木,沉重异常。
老掌柜捧着木盒,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某种不祥之物。
他走回影九面前,将黑盒放在柜台上,并未立刻打开。
他再次抬起浑浊的眼,深深地看着影九,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探究,有悲悯,有追忆,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此香……便是‘暗月蝶影’。”老掌柜的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老朽店中,仅此一份。此物……非金银可易。”
“掌柜请开价。”影九道。
老掌柜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黑盒表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此香……有缘者得之。客人能寻到此地,能道出此名,便是有缘。”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紧紧锁住影九,“只是……在取走它之前,老朽有一物……须得交给客人。”
影九心中微凛:“何物?”
老掌柜没有回答。他再次转身,这一次,他走向了柜台内侧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颜色晦暗、描绘着奇异香料植物的古画。
他在画框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凸起上,用特定的节奏敲击了几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古画旁边的墙壁,竟无声地滑开一小块,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老掌柜从暗格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最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桑皮纸折叠成的信封。
信封泛黄陈旧,边缘己经磨损起毛,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他将这封信,连同那冰冷的黑盒,一起推到影九面前。
“此物,与这‘暗月蝶影’,本是一体。”老掌柜的声音低沉而缥缈,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客人看过之后,是取是留,自行决断。切记……此香至寒,慎用!慎用!”他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警告。
影九看着柜台上那散发着幽冷气息的黑盒,和那封神秘泛黄的信封,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暗月蝶影”的获取方式,太过诡异。这封信……又是什么?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先拿起了那封信。触手粗糙,带着纸张久藏的干燥感。她拆开折叠的桑皮纸。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泛黄的纸笺。纸笺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行用极其特殊的、颜色暗沉的墨水
(似乎是某种干涸的血迹混合了特殊药剂?)写就的字迹。那字迹刚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力透纸背:
‘暗月蝶影’,非镇痛之香,实为镇蛊之引!
陛下所中‘噬心枯骨蛊’,霸道绝伦,药石罔效。此蛊以帝王心尖精血为食,日渐侵蚀,中者五内如焚,性情渐趋暴戾阴鸷,终至癫狂枯竭而亡!唯一解法,需以至亲至信、心意相通、甘愿承受‘移花接木’之术者,引蛊入体,以命换命!
吾以残躯为炉鼎,引蛊入心,承其焚身蚀骨之痛!以毕生功力为薪柴,燃‘暗月蝶影’之寒髓,冰封蛊虫,延其三年之命!然寒髓反噬,吾命不久矣!
此信为证。陛内寒毒未清,每逢朔月,心脉如冰锥刺骨,痛楚难当!切记!‘暗月蝶影’之香气,可暂缓其寒痛,然亦是唤醒沉睡蛊虫之引!香气愈浓,蛊虫躁动愈烈,反噬愈凶!慎之又慎!
影阁之责未尽,九儿……托付于汝。望汝……护她周全,莫负……莫负……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负”字,墨迹拖曳散乱,仿佛书写者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牵挂,湮灭于时光之中。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影九的识海中轰然炸响!瞬间将她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理智,炸得灰飞烟灭!
噬心枯骨蛊!
移花接木!
以命换命!
寒毒反噬!
朔月冰锥刺骨之痛!
影阁之责……九儿……托付于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残忍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前任阁主!那个如同父亲般严厉又慈祥、最终“病逝”在她眼前的男人!他不是病死的!他是为了救萧崇!为了解那该死的蛊毒!以命换命!甘愿承受焚身蚀骨之痛!
最后还要燃尽自己,冰封蛊虫,只换来萧崇三年的命?!而他最后牵挂的……是“九儿”?是……她?!
那笨拙的挽发……
那深夜里强横的占有下隐藏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肋下旧伤被触碰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那句“记住,你是朕的宸妃”背后,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宿命与……托付?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影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货架上,震得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一阵轻响。
“娘娘!”影六大惊失色,一步抢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老掌柜,手己按在了刀柄上!“怎么回事?!”
那老掌柜却只是深深地看着脸色惨白、浑身抑制不住颤抖的影九,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悲悯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复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如同叹息:“缘起缘灭……因果轮回……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影九死死攥着手中那封仿佛重逾千斤的信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老掌柜,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痛楚而嘶哑破碎:“你……你究竟是谁?!这信……这信是谁给你的?!”
老掌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影九,投向门外那狭小的一方天空,眼神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封信笺的末尾空白处。
影九顺着他的目光,颤抖着再次看向那泛黄的纸笺。
在最后那戛然而止、墨迹散乱的“莫负”二字之下,在那空白得令人心悸的角落里,她终于看到了——
一行极其微小、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娟秀字迹,用一种特殊的、带着淡淡银辉的墨汁书写:
“微露白”
微露白!
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寒星,刺目而冰冷!
影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老掌柜!
老掌柜己经缓缓转过身,重新拿起那把银勺,踮着脚,去够高架上的陶罐。
他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慢条斯理,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看尽世事沧桑的疲惫和孤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秘密传递,从未发生过。
红月坊内,浓郁的异香依旧无声流淌。那冰冷的黑盒静静躺在柜台上,如同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影九手中那泛黄的信笺,却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暗月蝶影……微露白……
镇蛊之引……朔月之痛……
以命换命……未尽的托付……
她站在这一室迷离诡谲的香氛之中,如同站在了命运湍急的旋涡中心。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西伏,而那旋涡的最深处,连接的,竟是帝王冰冷表象下,那同样被剧毒与寒冰日夜啃噬的……不为人知的脆弱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