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玻璃窗,像一道无形的界碑,分隔着劫后余生的凝望与汹涌澎湃的内心。林晚星的手心紧贴着冰冷的玻璃,橡胶软管那粗粝的触感硌着皮肤,传递着真相的冰冷重量。霍庭深那苏醒后迷蒙却复杂的眼神——疲惫、茫然、悲悯、牵挂——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王璐轻轻推开了ICU的门,示意林晚星可以短暂进入。脚步沉重地踏进那充满仪器低鸣和消毒水气息的空间,林晚星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禁地的罪人。她停在病床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仿佛怕自己的气息会惊扰了他脆弱的生命力。
霍庭深的视线缓慢地、艰难地聚焦在她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像蒙着雾气的深潭,清晰地映出她脸上的泪痕、淤青和无法掩饰的、沉重的愧疚。
“庭深…” 林晚星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唤,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尽的酸楚。
霍庭深极其轻微地眨了下眼,算是回应。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紧握在身前、露出半截黑色橡胶软管的手上。那眼神微微一凝,一丝更深的痛楚掠过眼底,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掩盖。他似乎想抬起手,但插着留置针的手臂只是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下。
无需言语,那截冰冷的证物,己经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了。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呼吸机和监护仪的声响。这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隔阂与误解,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沉重的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之间。
“他需要休息。” 王璐适时地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身体还很虚弱,说话很费力。情绪也不能激动。” 她看向林晚星,眼神带着提醒。现在不是倾诉或忏悔的时候,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对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心俱疲的男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负担。
林晚星立刻点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我知道。我不打扰他。”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霍庭深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愧疚、感激、担忧、以及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茫然。然后她默默地转身退出了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徘徊在ICU允许探视的边缘。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隔着玻璃,安静地看着。看着医生护士为他做各种检查和治疗;看着王璐耐心地给他喂水,擦拭额头的虚汗;看着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眉头却始终无法完全舒展。
霍庭深的恢复极其缓慢。肺部感染和心衰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眼神也多是空洞和疲惫。偶尔,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或者落在门口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每当这时,守在窗外的林晚星心脏都会揪紧。
霍庭深被转移到普通单人病房的第三天,在医生和王璐的评估下,尝试第一次床边坐起,过程艰难得令人心碎。
王璐和一名男护工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平躺扶成半坐位。仅仅三十度的角度变化,霍庭深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灰败,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令人心悸的哮鸣音和湿罗音!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瞬间飙升,警报声尖锐响起!
“不行!快放平!” 医生立刻喊道,王璐和护工迅速而轻柔地将他放回平躺。霍庭深紧闭着眼,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抖,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他脆弱的肺部,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紧攥着床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
林晚星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多想冲进去扶住他,替他承受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但她不能,她只能像个无力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他为了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这场惨烈而孤独的战斗。他的每一次挣扎,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咳嗽终于平息,霍庭深在病床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正好对上门外林晚星那双盈满泪水、写满痛苦和自责的眼睛。
西目相对这一次,霍庭深的眼神不再是迷蒙,而是清晰的、沉重的、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仿佛在说:别怕,我扛得住,也仿佛在说:别自责,不值得。
林晚星读懂了他的眼神,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肩膀无声地耸动。不是因为脆弱,而是因为那无声的安抚,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她心如刀割。
另一边梧桐巷,陈梅将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整整两天。小宇的画册摊在膝头,那枚冰冷的向日葵胸针和那本字字泣血的维修日志并排放在桌上。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但这一次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不再是毁灭性的恨意,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心。
恨错了对象,不代表恨意本身消失。它只是找到了新的、更准确的目标。
那些为了省几个钱,就无视维修工用红笔反复标注的“重大爆裂风险”警告的管理者!
那些用官僚主义的“资金紧张,收割季后再议”草菅人命的混蛋!是他们!是他们亲手拧开了通往地狱的阀门!是他们害死了她的小宇!也间接摧毁了霍庭深和林晚星的人生!
陈梅拿起那本破旧的维修日志。最后几页那个潦草的签名——“张工”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她记得这个姓氏,当年事故后农场派来处理善后的负责人里,似乎就有个姓张的,是不是他,还是他上面的人?
她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拨通了一个尘封己久的电话——她丈夫生前一位在区信访办工作的老同事的电话。
“喂?老李吗?是我,陈梅…”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力量。
“我想问问十年前城西‘金色葵园’农场的事故,关于那台三号收割机维修工上报被驳回的记录,还有那个签了名的‘张工’…”
“对,我有证据,很重要的证据…”
“我要告他们,我要为我儿子讨一个迟到十年的公道!”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震惊和劝阻的声音,但陈梅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她像个孤注一掷的战士,握紧了手中唯一的武器——那本浸透了她儿子和维修工绝望的日志。追责的号角,在沉寂了十年的废墟上,带着血泪与铁锈的味道,低沉而决绝地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