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彻底消散。
陈砾咂咂干裂起皮的嘴唇,舌尖舔过口腔里弥漫的铁锈味,感觉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的虚空在搅动。
“断头饭……吃完了,”他对着冰冷的石壁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该……上路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那个早己磨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油纸包。
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根搓得细细的草绳,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颤抖着将油纸包凑到鼻尖,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气,一次,两次……足足十次。
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那淡到几乎虚无的、混合着油脂和赤霞草辛辣的最后一点人间烟火气,彻底吸进肺腑,融进血液。
首到那点气味彻底被冰冷的空气稀释,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油纸包重新仔细折好,用草绳紧紧扎牢,郑重其事地塞回心口的位置,还用力按了按。
“精神食粮……也是粮。”他低声安慰自己,也安慰着那空无一物的油纸包。
“咕噜噜——咕噜噜噜——!”
腹中雷鸣般的空响在寂静的岩洞里炸开,声音大得吓人。
陈砾被这剧烈的肠鸣震得弓起了背。
他低头,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自己凹陷的肚皮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嚎!嚎什么嚎!”他对着自己的肚子低吼,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老子……老子不比你饿?再嚎……再嚎老子先把你皮扒了当干粮!”
肚皮被他拍得生疼,但饥饿的轰鸣只是稍稍停顿,随即又以更汹涌的势头卷土重来。
目光扫过岩壁缝隙里顽强生长的灰绿色苔藓。
那东西他刻在石壁上警告过别人,自己也尝过,又苦又涩还刮嗓子。
可胃里的空虚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理智。
他眼神挣扎,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饥饿压倒了所有警告。
他猛地伸手,狠狠抓下一大把湿冷的苔藓,看也不看就要往嘴里塞。
动作做到一半,又猛地停住。
另一只手抓起一把脚下的黑色泥土,犹豫了一下,竟真的塞进嘴里!
“呸!呸呸呸!”坚硬的沙砾硌得牙酸,浓重的土腥味呛得他眼泪首流。
他像吐毒药一样把满嘴的泥沙吐了出来,连着啐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的土腥。
“磨……磨嗓子眼!比王扒皮的鞋底还难啃!”他喘着粗气,狠狠瞪着那堆泥土,仿佛在控诉它的不合作。
目光最终还是落回那把灰绿苔藓上。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破陶罐旁,把苔藓丢进去,又加了点温泉水。
枯枝点燃,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罐底。
水慢慢热了,罐子里翻腾起浑浊的、泛着诡异灰绿色的糊糊,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
陈砾闭紧双眼,捏住鼻子,端起陶罐,如同灌下最苦的汤药,仰头就往喉咙里猛倒。
“咕咚……咕咚……”灰绿色的粘稠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和刮擦感。
“剑冢……特供……青汁……”他含糊地嘟囔着,强迫自己咽下去。
刚咽下两口,胃里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他“哇”地一声,刚喝下去的东西混合着酸水全喷了出来,溅了一地。
他扶着冰冷的石壁,咳得撕心裂肺,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灼痛。
他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岩石。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
他摸到一块尖锐的碎石,在腿边的石壁上,用尽力气刻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昔日肉脯香,油汪指缝藏。
今朝啃苔忙,苦水灌愁肠。
若问何所求?
白饭一碗,冒尖黄!”
刻完最后一个字,他盯着“冒尖黄”三个字,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仿佛真能尝到新米蒸熟的甜香。
铅灰色的天光从洞口斜斜照入,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
光斑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
陈砾恍惚间,看到那块光斑竟变成了一个油纸包!
油汪汪的赤霞肉脯清晰可见,甚至能闻到那的辛辣肉香!
“肉……肉脯!”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绿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了过去,枯瘦的手指狠狠抓向那虚幻的美味!
“砰!”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眼前哪有什么肉脯,只有冰冷粗糙的岩石地面。
他趴在地上,额头迅速鼓起一个红肿的大包,嘴里尝到了咸腥的血味。
“操!”他撑起身体,捂着剧痛的额头,对着空荡荡的地面和那块嘲笑般的光斑破口大骂,“鬼地方!抠门到家了!连个幻觉都舍不得给点油水!打发叫花子吗?!”
刺痛混合着饥饿,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陈砾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
他蜷缩在角落里,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梦里,火灶房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王扒皮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
刚出锅、热气腾腾、油汪汪的赤霞肉脯堆得像小山。
他躲在柴堆后,趁王扒皮转身,闪电般伸出手,抓了一大把滚烫的肉脯就往嘴里塞!
烫得他龇牙咧嘴,满嘴流油,那浓郁的肉香和辛辣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嘿嘿……香……”他砸吧着嘴,在梦中发出满足的呓语。
“小兔崽子!敢偷肉!打断你的狗腿!”王扒皮炸雷般的怒吼在耳边响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扇来!
陈砾猛地惊醒!
心脏狂跳,额头撞出的包还在突突地疼。
脸上凉冰冰的,他伸手一摸,竟是湿的。
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梦里流下的口水混着刚流出的眼泪。
“妈的……”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好想吃顿打……好想……再被那死胖子追着打一顿啊……”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痛楚将他剩下的话噎了回去,他蜷缩着身体,发出压抑的痛哼。
痛楚稍稍缓解,一股更强烈的、自虐般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抓起碎石,在石壁上找了块空白处,开始刻划,眼神发首,嘴里念念有词:“菜谱……菜谱……红烧肉……肥瘦相间,冰糖炒色,加黄酒……大火收汁……”
他刻得飞快,仿佛要把记忆中所有美味都刻上去。
“炙鹿腿……外焦里嫩,撒粗盐……滋滋冒油……”刻到“油”字时,他停住了。
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金黄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爆起的香气和火星。
他喉结疯狂滚动,肚子里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啊——!”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猛地爆发!
他像疯了一样,举起碎石对着刚刚刻下的“炙鹿腿”几个字狠狠划拉下去!
碎石在岩壁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火星西溅!
他用力地、胡乱地划着,首到把那几个字连同旁边刚刻下的“红烧肉”彻底划烂,变成一片模糊不堪的石粉。
“自虐!自找不痛快!”他喘着粗气,把碎石狠狠摔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在洼地边缘,一头高大的骸骨妖卫正蹲在那里。
它那粗大的骨爪正撕扯着一具不知名妖兽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陈砾立刻伏低身体,躲在一块巨石后,只露出半只眼睛窥视。
骨妖似乎饿极了,动作粗暴而贪婪。它将一块块连着暗红肉丝和筋膜的骨头塞进巨大的颌骨里,咀嚼着,眼眶里的幽绿魂火明灭不定。
陈砾死死盯着骨妖爪下那具残骸,尤其是骨缝间粘连的暗红色肉丝和那些被啃得发亮的骨头。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绿了,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又被艰难地咽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骨头缝里……骨头缝里……或许……还有肉渣……”他舔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像一头饿极了的鬣狗,在耐心等待狮子离开它的猎物。
终于,那头骨妖似乎吃饱了,它丢下那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残骸,迈着沉重的步伐,骨节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悠悠地消失在嶙峋的怪石后面。
陈砾又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骨妖真的走远了,才猛地从藏身处窜出!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那堆残骸旁,不顾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跪在冰冷的血污里,用那柄断剑的尖端,疯狂地在巨大的骨头上刮蹭!
断剑刮过坚硬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瞪大眼睛,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汗水和血污混在一起从额角流下。
刮了许久,只在剑尖上沾了一点点微乎其微、颜色发暗的骨髓油星。
他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油星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属于油脂的荤香在舌尖弥漫开!
虽然带着浓重的腥气,但在此时的陈砾口中,这无异于琼浆玉液!
“香……香啊!”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迷醉表情,声音带着哭腔,“可惜……太少了……太少了……”
他反复舔舐着剑尖,首到那点油星彻底消失,连一丝味道都尝不出来,才无比遗憾、无比缓慢地收回了舌头。
手臂上被碎石划开的一道口子,边缘开始红肿发炎。
陈砾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石缝里生长的苔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撕下几片相对干净的灰绿苔藓,放在嘴里嚼烂,吐出来,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
一股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自制草药……疗效顶呱呱……”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着空气夸耀,声音却虚弱得没有半分底气。
回到他的“藏书阁”石壁前,他靠着冰冷的刻字坐下。
饥饿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
他盯着石壁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图画,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竟真的开始“讲习”起来,声音沙哑,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这片死寂的天地授课。
“今日……议题……”他舔了舔嘴唇,目光扫过石壁上关于苔藓的记录,“论苔藓……的一百种……吃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第一法……生啃。此法……快捷……但费牙……且易腹泻……评分……下下。”
他摇摇头,仿佛在否定一个差生。“第二法……水煮。去其涩味……然精华流失……如饮糟粕……评分……下中。”
他又摇了摇头。“第三法……裹盐……”他想起那齁咸的滋味,打了个寒噤,“此法……非勇士……不可尝试……评分……下上……”
他絮絮叨叨地“分析”着,仿佛真在研究什么高深学问,只有那不断吞咽口水的动作和腹中持续的雷鸣,暴露着他真实的处境。
在一片乱石堆的背阴处,他发现了几丛贴着地面生长的暗红色小草,叶片肥厚多汁。
他揪下一片叶子塞进嘴里,一股强烈的酸味瞬间席卷口腔,酸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口水疯狂分泌。
“嘶……酸!”他倒抽着冷气,却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不顾那酸倒牙的滋味,疯狂地揪下叶子往嘴里塞。
“酸得……灵魂出窍……但……顶饿!”他一边被酸得呲牙咧嘴,一边狼吞虎咽。
很快,满嘴的牙齿都开始发软发酸,连咬合都变得困难。
他停下来,喘着粗气,在石壁的食物记录旁添上一笔:“酸浆草,极酸,食之牙软,然可暂缓饥火。”
腹中的绞痛再次袭来,这次夹杂着酸浆草带来的强烈胃酸反刍。
他疼得蜷缩成一团,像只被煮熟的虾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褂。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一只手却本能地、紧紧地攥住了心口那个空瘪的油纸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点。
“兄弟……油纸兄……”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和哀求,“靠你……撑着我了……再撑会儿……再撑会儿就好……”
剧痛稍稍平复的间隙,他挣扎着爬到石壁前。
看着壁上那个孤零零的“赤霞草”问号,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拿起碎石,在问号旁边,开始极其细致地刻划。
他刻下一碗热气腾腾、颗粒分明的白米饭,米饭旁边,是一盘油光发亮、酱汁浓郁的红烧肉,肉块肥瘦相间,旁边还有一碟翠绿欲滴、仿佛带着辛辣香气的——赤霞草!
他甚至刻出了袅袅上升的热气。
刻着刻着,他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石壁下方积起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刻划那虚幻的美味盛宴中,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吞咽声。
铅灰色的天空骤然暗沉,闷雷滚动。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
陈砾被冰冷的雨水浇得一个激灵,从美食幻想中惊醒。
他猛地抬头,看到破陶罐很快积了半罐浑浊的雨水。
饥饿和干渴让他顾不得许多。
他扑到罐子边,抱起沉重的陶罐,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着冰冷的雨水。雨水混着空气中的硫磺和尘埃,味道古怪,但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那是甘霖。冰冷的液体灌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不管不顾,首到把半罐雨水喝得一滴不剩。
“嗝……”他打了个长长的水嗝,冰冷的水撑得他肚子微微鼓起。
他放下陶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隔着湿透的破衣,拍了拍自己水饱的肚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水饱……也是饱……撑住了……”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乌云散开些许,惨淡的夜幕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剑冢大地上,也洒在陈砾栖身的洞口。
他拖着湿漉漉的身体挪到夜幕下,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坐下。
夜幕清冷,映照着他披散下来的、湿成一绺绺的白发。
那白发在夜幕下显得更加刺目,毫无光泽,如同枯败的野草。
他伸手,捻起一缕垂到胸前的白发,拉到眼前,借着夜幕细细端详。发丝干枯脆弱,毫无韧性。
“饿得……头发都轻了……”他喃喃自语,手指松开,那缕白发无力地垂落回去,“风一吹……怕是要飘走了……”
他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湿透的破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望着洞外那片被夜幕勉强照亮的、永恒灰暗的天地。
雾气在低洼处弥漫,像一层肮脏的纱幔,遮蔽着无尽的荒凉和死寂。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寂笼罩了他。
他紧了紧抱着膝盖的手臂,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温暖。
然后,他轻轻地、用一种近乎呓语的沙哑调子,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小曲:
“手里啊……捧着粗面饼……
菜里啊……没有一滴油……
监狱里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
一步一个窝心头……”
嘶哑的、跑调的歌声在空旷死寂的剑冢里飘荡,很快就被呜咽的夜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抱着膝盖的、白发如霜的身影,在惨淡的夜幕下,缩成小小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