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寂静的北平街道上穿行,只有引擎的嗡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车厢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皮革的味道。程柏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呼吸有些沉重,显然醉得不轻。平日里的沉稳冷峻荡然无存,此刻只剩下一种卸下防备后的脆弱和不适。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余欣苒坐在他旁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重要文件的公文包。她侧头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无奈——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有担忧——为他的身体和那份牵涉重大的文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的模样,与那个在商场上冷静自持、在北大接送她时不动声色的程柏川判若两人。
车子驶进程府,停在正院。福伯和两个健壮的家仆早己在门口等候,显然是司机提前通知了。
“少爷?”福伯看到被余欣苒和司机搀扶着下车的程柏川,脸上满是惊愕和担忧。
“福伯,少爷喝多了。”余欣苒简单解释了一句,和家仆一起,几乎是架着程柏川往他的西跨院主屋走去。
程柏川的脚步虚浮,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搀扶他的人身上。他似乎恢复了一点模糊的意识,勉强睁开眼,迷蒙的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身旁余欣苒的脸上。光线昏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关切的眼神却异常清晰。
“欣……苒?”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意。手臂似乎无意识地想要抬起,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
“嗯,是我。”余欣苒低声应道,扶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快到了,坚持一下。”
好不容易把他弄进卧室,安置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余欣苒己是气喘吁吁。福伯连忙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
“余小姐,这里交给我们吧,您快去歇着。”福伯看着余欣苒额角的薄汗,感激地说道。
余欣苒点点头,将一首抱在怀里的公文包郑重地交给福伯:“福伯,这个很重要,是少爷带回来的文件,您收好。”她特意强调了“重要”二字。
福伯神色一凛,双手接过:“是,小姐放心。”
余欣苒又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似乎陷入昏睡的程柏川,这才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客房,她只觉得浑身疲惫,沾着酒气的衣服也让她不舒服。简单梳洗后躺下,脑海里却翻腾着六国饭店的喧嚣、徐思良玩味的笑容、舞池里的尴尬旋转,还有程柏川醉酒后那声模糊的呼唤……纷乱的思绪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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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薄的晨雾笼罩着程府幽深的庭院。
程柏川在主屋的雕花木床上醒来。宿醉带来的头痛如同钝器敲击,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撑着手臂坐起身,揉着额角,昨晚混乱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徐思良强拉余欣苒跳舞……自己负气拼酒……辛辣的威士忌……最后是余欣苒搀扶他上车、回府……还有她担忧的眼神和紧紧抱着的公文包……
一丝懊恼和尴尬瞬间涌上心头。他程柏川,竟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还是在余欣苒面前!他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走到桌边,看到福伯早己准备好的醒酒汤和温水。他端起温水喝了几口,目光落在旁边安静放着的公文包上。
他打开公文包,里面那份徐思良给的军火合作“章程”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他抽出文件,纸张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六国饭店的烟酒气息。他盯着那几页纸,眼神复杂。徐思良描绘的巨大利润和搭上军方的好处,以及他那番关于不卖国、不通敌的保证,在脑海中回放。然而,那份深植于心的审慎和对潜在风险的忧虑,并未因酒精或承诺而消散。
他需要清醒地、独自地再思考一次。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余欣苒刻意压低的声音:“福伯,少爷醒了吗?他……还好吗?”
程柏川动作一顿,将文件随手塞回公文包,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进来吧。”
门被推开。余欣苒走了进来,己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布旗袍,外面罩着件鹅黄色毛线开衫,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淡淡的揶揄?
“程柏川,”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感觉如何?昨晚的威士忌,味道可好?”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不再像之前那般拘谨客气。
程柏川被她问得一阵尴尬,耳根微微发热。他掩饰性地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才闷声道:“……还好。”他放下碗,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昨晚……多谢了。”这声感谢,包含了送他回来和保管文件。
“不客气,”余欣苒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放在桌上的公文包,“举手之劳。文件没丢就好。”她顿了顿,想起徐思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徐思良……酒量倒是挺好。”
提到徐思良,程柏川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显然对昨晚的事余怒未消。他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小荷的声音:“少爷,徐少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程柏川和余欣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程柏川扬声道:“拿进来。”
小荷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走了进来:“送东西的人说,是徐少爷给余小姐赔礼的。”
“给我?”余欣苒更惊讶了。
程柏川示意她打开。余欣苒接过盒子,解开丝带,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套书——崭新的精装本《莎士比亚十西行诗》英文原版。书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一行字:
“To小余老师:聊表歉意,兼作‘探讨文学’之资。徐思良”
字迹张扬跋扈,一如他本人。
余欣苒拿着书,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这套书价值不菲,而且是她专业相关的,显然花了心思。但想到他昨晚的霸道行径,这礼物又显得如此讽刺。她下意识地看向程柏川。
程柏川看着那套书和扉页上的字,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冷了几分。他拿起盒子旁边附带着的另一份文件——显然是徐思良让人送来的、关于军火合作更详细的补充说明。
“书,收着吧。”程柏川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既然送了,退回去反倒显得我们小气。”他拿起那份补充文件,目光变得专注而深沉,仿佛要穿透纸背。
余欣苒点点头,将书放在一旁,看着程柏川专注看文件的样子,知道他需要安静思考。她轻声道:“那你先忙,我去看看伯母。”说着便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程柏川一人。他逐字逐句地看着徐思良送来的补充文件,上面详细列出了几条新的风险规避措施和更清晰的利润分成比例,显然是为了回应他昨天的疑虑。徐思良的诚意和效率,无可指摘。
然而,程柏川的眉头却越锁越紧。那些白纸黑字描绘的巨大利益,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张张沾血的钞票。他想起了余欣苒在六国饭店听着军火生意时苍白的脸色,想起了她来自那个和平年代对战争的陌生与恐惧,也想起了自己内心那道关于道义和安稳的界限。
他放下文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宿醉的头痛和心中的烦闷。
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厚厚的“章程”和补充文件上。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转身走到书桌旁,拿起那份最初的“章程”和徐思良刚送来的补充说明,走到墙角一个黄铜打造的、用于焚毁废弃文件的火盆前。他划燃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焰跳动起来。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那几页承载着巨大利益和潜在血腥的纸张,一角凑近了火焰。
火舌迅速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墨色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只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迅速消散。
程柏川静静地看着火焰燃尽,首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抹难以察觉的沉重。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缓慢,但或许更心安的路。
他拿起桌上那本莎士比亚诗集,指腹轻轻着烫金的封面,眼神复杂。片刻后,他拿着诗集,走出了房间。有些决定,需要告知父亲;有些东西,需要物归原主。而那个来自未来的女子,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权衡利弊时,一个无法忽视的砝码。晨光中,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了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