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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巅的风雪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告别了澄澈如镜、蕴藏生机的瑶池，下山的路途比攀登时更加艰难。凛冽的寒风卷着坚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试图将刚刚燃起的暖意彻底熄灭。张承砚背着依旧昏迷、但气息己趋于平稳的苏小婉，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及膝的积雪。他脸色苍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祖庭龙甲散尽，那惊天动地的一拳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量，体内龙气如同枯竭的溪流，仅能勉强维持着体温和基本的行动。左臂的旧伤在严寒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一路走来的惨烈。
肖张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冰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他脸色灰败，嘴唇乌紫，肩头被剧毒侵蚀的乌黑虽被张承砚渡入的瑶池生机暂时压制，不再蔓延，但剧烈的麻痹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步履蹒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他紧咬着牙关，脸上那惯有的痞气被极度的虚弱取代，只有偶尔看向前方张承砚背影时，眼中才闪过一丝倔强。
“张…张爷…歇…歇会儿吧…腿…腿灌铅了…” 肖张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风箱般的喘息，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张承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倒在雪中、浑身沾满雪粒、狼狈不堪的肖张。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背上的苏小婉小心地放在一处背风的冰岩后，用仅存的皮毛将她裹紧。然后，他走到肖张身边，蹲下身，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按在肖张冰冷刺骨的肩头。
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温和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入肖张体内。这气息不同于瑶池的生之气息，它更沉凝，更内敛，带着一种温养万物、润物无声的韵律。是张承砚在极度虚弱下，强行催动体内残存龙气转化的疗愈之力。
肖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冻僵的身体，肩头那蚀骨的麻痹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丝，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张承砚按住。
“省点力气。” 张承砚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毒入骨髓，非一时可解。此地不宜久留。”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风雪似乎有加大的趋势。
就在张承砚准备扶起肖张继续赶路时，他扶着冰岩的右手猛地一僵！暗金色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向前方风雪弥漫的山脊转角处！
那里，一道极其高大、却异常僵硬的身影，如同从风雪中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矗立着！
那人影裹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被冻成冰壳的粗布衣衫，身形魁梧得如同小山。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布满了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深可见骨的狰狞伤痕！尤其是他的左半边身体，从肩胛到腰腹，覆盖着一层粘稠如墨、仿佛在不断蠕动流淌的黑色物质！那物质散发出刺骨的冰寒和令人灵魂颤栗的怨毒气息——正是星陨峡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龙煞阴风！
他低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被冰雪冻结，遮住了大半面容。右手，死死攥着一截断裂的、锈迹斑斑的刀柄——正是陈默那柄厚背刀的残留部分！
“陈…陈默？！” 肖张也看到了那个身影，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记得那道身影！记得那柄残刀！更记得那吞噬一切的龙煞深渊！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变成了这副…非人的模样？！
张承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激荡。他缓缓松开扶着肖张的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向那道身影。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
似乎是感应到了张承砚的靠近，那如同雕像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头。
当看清那张脸时，饶是张承砚心志如铁，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陈默的脸！但那曾经坚毅沉默的面容，此刻布满了灰黑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诡异纹路！左半边脸被那蠕动的黑色龙煞物质覆盖，眼眶空洞，里面燃烧着两点极其微弱、却冰冷死寂的幽绿磷火！右半边脸勉强还保留着人形，但皮肤灰败干瘪，嘴唇乌黑皲裂，毫无生气！
他仅存的右眼，眼珠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白色，瞳孔扩散，毫无焦距。但在张承砚靠近的刹那，那扩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凝聚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张承砚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身后冰岩旁昏迷的苏小婉。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那无声燃烧的、代表着被龙煞侵蚀殆尽的灵魂磷火。
“默哥…” 张承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伸出手，想触碰陈默那布满伤痕和龙煞的手臂，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停住。那刺骨的怨毒寒意，让他指尖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他能感觉到，陈默的体内，属于“人”的生机早己断绝，支撑这具躯壳行动的，是龙煞阴风中蕴含的狂暴阴邪之力，以及…那柄残刀中残留的、属于陈默最后守护意志的微弱执念！
这执念，在龙煞的侵蚀下扭曲、变异，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指引着他，循着某种本能的感应，穿越了死亡深渊，来到了这昆仑之巅！只为…再看一眼他拼死守护的人是否安好！
就在这时，冰岩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苏小婉醒了。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的迷茫迅速被身体的虚弱和环境的寒冷取代。她挣扎着坐起身，裹紧了皮毛，目光茫然地扫过漫天风雪，最终落在了僵持在风雪中的张承砚和那道恐怖的身影上。
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陈默那张被龙煞侵蚀、半人半鬼的脸庞，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死死攥着的、属于他自己的残刀刀柄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
“默…默哥？” 苏小婉的声音微弱、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渺茫的希冀。
陈默那空洞的、燃烧着幽绿磷火的左眼转向她，毫无反应。但那仅存的、浑浊的右眼，瞳孔似乎又极其艰难地凝聚了一下，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入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灵魂灰烬之中。
“啊——！！！”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悲鸣，猛地从苏小婉口中爆发出来！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痛、绝望、愧疚与无助的总爆发！她亲眼目睹了守陵村被屠！目睹了张伯血祭！目睹了九叔燃魂！目睹了仅存的族人一个个倒下！如今，连最后拼死守护她、如同兄长般的陈默，也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猛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死死抠进冻土，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恸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雪地上冻结成冰晶！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死…为什么留下我一个…默哥…张伯…九叔…大家…”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字字泣血。一路支撑她的信念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将她吞噬。
张承砚看着痛哭崩溃的苏小婉，又看着眼前这具被龙煞侵蚀、仅凭一丝扭曲执念支撑的残躯，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陈默那令人心碎的模样，几步冲到苏小婉身边，一把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
“哭吧…哭出来…” 他声音低沉沙哑，手臂却异常有力，如同最坚固的港湾，试图容纳她所有的悲痛与绝望，“他们…都在看着…不是留下你…是…把路交给我们了…”
苏小婉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出来。
风雪中，陈默那具残躯依旧僵硬地站立着。幽绿的磷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如同残烛。他那只浑浊的右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被张承砚护在怀中、恸哭颤抖的苏小婉，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移向张承砚，那扩散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释然？
下一刻，他攥着残刀刀柄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噗通！
那高大僵硬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木偶，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溅起一片雪沫。覆盖左半身的粘稠龙煞物质迅速变得灰败、凝固，如同干涸的沥青。右半边脸上那点微弱的生机彻底消失，只剩下死寂的灰败。眼眶中那两点幽绿的磷火，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风雪迅速覆盖了他的身躯，只留下一片微微凸起的雪包，和半截露在雪外的、锈迹斑斑的刀柄。
肖张挣扎着爬到近前，看着那被风雪迅速掩埋的轮廓，又看看抱着苏小婉、沉默如山的张承砚，脸上那点痞气彻底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悲凉。他默默地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仅剩的几枚沾着血污的铜钱，一枚一枚，极其认真地，轻轻放在那微微凸起的雪包之上。
铜钱在雪地上，闪烁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泽，如同无言的祭奠。
风雪依旧。
归途漫长。
怀中是恸哭渐歇、只剩下无声抽噎的苏小婉。
身边是重伤虚弱、沉默不语的肖张。
身后，是昆仑巍峨的雪影，和风雪下长眠的忠骨。
身前，是通往人间烟火、却布满了伤痛记忆的蜿蜒古道。
张承砚抱着苏小婉，缓缓站起身。暗金色的眼眸望向风雪弥漫的山下，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江南水乡的袅袅炊烟。
他紧了紧抱着苏小婉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下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