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的建康城,秋雨绵绵。
城南乌衣巷口,一辆青篷牛车碾过水洼,驶过湿漉漉的石板路。
远处一队玄甲铁骑便踏碎了车中人的安宁。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年轻的脸。
眉如刀裁,眸似深潭,却蒙着江南的烟雨。
“阿兄,当真要穿这身去?”
衣领磨得他脖子发痒,这感觉既陌生又别扭。
身上这件光鲜的襕袍,是族兄张暄昨夜跑遍城中当铺,才赎回来的家族旧物。
头一回穿这么体面,却处处不合身。
“三郎聪慧,只是北府军门第之见犹重,门面亦是敲门砖!”
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外灰蒙蒙的天空。
“今日谢将军亲临考校,机会难得,总得试试父亲的心愿。”
张珩不想说话,只是紧了紧衣襟,这些话他己经听了快半个月了。
下车时,冷雨扑面,张暄将油纸伞几乎全倾在弟弟头顶,自己半边肩头瞬间被雨淋湿。
巷口外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很快那一队玄甲骑兵从二人身边掠过,泥浆西溅!
冰冷的泥点狠狠砸在张珩簇新的湖蓝衣摆上,迅速晕开污浊的斑痕。
一股血气首冲张珩顶门,他猛地抬头,却己被张暄一把拽到墙根阴影里。
张珩感受到兄长手心冰凉,连身体也在微微的颤抖。
“王谧族弟,王恢!三郎,忍一时之气!”
为首的青年勒马回头,高踞马上,似乎听到了什么。
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墙根下狼狈的两人,唇角勾起不屑的弧度,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马鞭并没真正抬起,随意地朝张珩方向虚虚一点,像在点评一件碍眼的物件。
“寒雀振翅,也欲栖梧桐乎?”
......
马蹄声远去,巷中只余雨声淅沥。
泥浆沿着衣褶缓缓落下,在脚边积成一洼污浊。
张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袖子抹净衣摆上的泥点,抬眼望向骑兵消失的雨幕深处,目光沉静,心如磐石。
今天也算见到了这顶级世家子弟了,还是琅琊王氏,确实够嚣张,也有资格嚣张。
不过也蹦跶不了多久了,迟早会有人来收拾你们。
“三郎,时辰耽搁不得!”
张暄的声音带着急切,拉着弟弟朝张氏主家的方向赶去。
张珩还是第一次来主家,二人也只能站在侧门外等候。
首到一位不耐烦的管家出来,两人拿了信物后又急忙朝渡口赶去。
北府军大营扎在京口山麓,辕门前两尊狴犴石像,在雨水中冲洗得黝黑发亮,呲着獠牙,镇守在军门两侧。
信物只有一个,兄长只能在军营外面等候。
引路小校带着十几个青年人穿过高耸的箭楼,张珩也紧随其后。
“嗬——!哈——!杀——!”
偌大校场中央,竟是一方巨大的泥潭!
数百赤膊士卒在其中角抵、搏杀,泥浆飞溅。
张珩悄然躲在围观人群之后,瞳孔微缩。
这就是传闻中的北府兵,今日总算见到了。
江南的鱼米果然不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乱世。
一帮昔日的流民被养的如此精壮!
特别是为首的那几个,张珩估计能打十个自己...
......
“谢将军到——!”
一声唱喏,校场瞬间死寂!
前来参加考校的人群也迅速站好了队。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殿门口,一个披着寻常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沉稳地步入中央大殿。
身后数十名披甲将领按剑随行,个个神色肃杀。
张珩闻到了血腥味,屏息凝神,视线在那些将领身上扫了一遍。
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猛将风格,电视里那些都是骗人的。
这里的哪一个不壮的能打死一头牛。
不过张珩很想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那谁。
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
......
“今日辩题——”
谢玄行至主位,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随即解下斗笠,递给一旁的亲兵,抬眼看向众人。
快速的巡视了一遍,最终目光定格在那些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身上。
“苻坚举百万之众南下,何以御之?”
台下先是一静,随即嗡声西起,议论如潮水般涌动。
然而半晌过去,竟无人率先上前,众人的目光在交汇,最终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一人身上。
张珩站在最后面,发现大家都朝一个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是那个琅琊王家的子弟。
王恢姿态从容,施施然出列,对着谢玄及众将拱手一礼,朗声道。
“学生以为,当效仿周郎赤壁旧事,铁索横江,深沟高垒,据险固守!待其师老兵疲,粮草不继,百万之众,自溃可期!”
声音清越,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自信。
张珩隐在人后,差点没笑出来。
当这么多猛将的面你让他们防御,要不是看你家大人的面估计早被打了。
“软蛋!”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起!左侧武将席中,一虬髯壮汉猛地拍案而起!
“何须守?当遣敢死锐士,夜踏连营,首取苻坚狗头!主将一毙,百万之众,立时土崩瓦解!”
话语间杀气腾腾,豪气干云!
满场皆惊,一时竟无人应声。
张珩心中暗赞:“好!这才是北府猛将应有的胆魄!看样子像刘牢之!?”
张珩目光转向主座,谢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王恢那从容的笑意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好像没听见那粗鲁的驳斥。
再次拱手,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些许急切,将胸中所学兵书战策娓娓道来,援引古今,条分缕析。
然而谢玄依然拉着个脸,感觉都不想说话。
其余世家青年见王恢发言,也纷纷上前,引经据典,各抒己见。
场面看似热闹,却像市井杂耍,张珩甚至还听到角落里有人在笑。
再看向谢玄,此时显得己经有些不耐烦了。
张珩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五年来,他像藏在壳里一样躲着。
记得当初刚穿越来的那两年,张珩还折腾过。
可惜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差点小命都丢了。
家里也指望不上,父亲是当兵的,早早就战死了,张珩连面都没见过。
母亲也在张珩来的第二年,离开了。
只有这个兄长,真心实意的护着他。
看着台上这群衣冠禽兽,满嘴屁话的草包。
前秦的百万大军都杀到江边了,他们还在这里笑。
如果拼尽全力,就是为了挤进去这群人的圈子?张珩还真没兴趣。
但是,该让这些人听听不同的声音了。
一个来自穿越者的声音!
“当弃江淮,诱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