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江砚再进磐石录音棚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轻到几乎看不见。
林飞见了他,心脏狠狠缩了缩。
也就一周的时间,江砚的脸颊凹下去一块,衬得眼睛更大,也更空。
嘴唇没有了血色,薄薄的,微微张着,发不出什么声响,只剩一点嘶嘶啦啦的气流。
"你..."
林飞想说他不要命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剩下的,只是心疼。
他把保温杯塞到江砚手里,闷闷地说,先喝点东西吧。
杯子是热的,那点热气经过他手心,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渗进江砚冰冷的皮肤里。
他垂着眼,看见杯里是清亮的、几颗红枣和几颗枸杞的雪梨汤。
边上录音的老王,又递给他一盒进口润喉糖,包装花里胡哨的,和他不苟言笑的脸,是奇异的反差。
"你先润润,不着急。"
江砚手背青白,手指有些发僵,捏着那盒糖不放。
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习惯活在黑暗里,一个人,独自挣扎。
习惯把所有伤口和不堪都掖着。
这种毫不掩饰、带着暖意的关心,像一束陌生的光,照得他有些无措。
他拧开保温杯,温热香甜的液体顺着他备受摧残的喉咙而下。
那火烧火燎的痛感给暂时地平息了,像给一块烙铁浇了水。
林飞看他一口一口地慢慢喝,心里有无数滋味。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江砚边上坐下来。
"我们不着急。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我们就开始。"
江砚喝了半杯水,喉节处终于有些许知觉。
清了清嗓子,嗓音依然像砂纸摩擦的声音,"现在。"
"现在?"
林飞和老王一人一个声音。
"嗯。"
江砚站起来,走到那扇隔音门后。
背对着我们,脊背挺的很首,仿佛有破釜沉舟的决意。
他不是来这里受安慰的。
他是来战斗的。
录音棚里,灯光很柔和。
江砚戴好耳机,一切就安静下来。
只有他的心率和呼吸声。
他面前的剧本,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的标注,是他用自己的笔,一遍遍对自己剖析和凌迟。
"第一场,第三镜,开始。"
老王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沉稳,却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砚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他眼里的空洞和疲惫不见了。
出现的,是居高临下的威严和漠然。
那不再是江砚。
那是赢武帝。
“传朕旨意。”
他的第一句台词,声音还有些发紧,带着病态的沙哑。
但就是这股沙哑,恰好完美契合了赢武帝晚年心力交瘁、猜忌多疑的状态。
棚外的林飞,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成了。
不,他快成了。
接下来的几天,录音棚成了江砚的专属囚笼,也是他的王座。
他每天只睡三西个小时,醒着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是把自己关在里面。
林飞送来的梨汤一壶接一壶,润喉糖空了一盒又一盒。
江砚的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能一连几个小时保持着帝王声线的巅峰状态,将赢武帝的喜怒无常、雄才大略演绎得淋漓尽致,让监听的每一个人都汗毛倒竖。
有时候,他会突然失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烧红的炭。
那种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走出录音棚,坐在角落里,沉默地喝着梨汤,眼神放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飞不敢催,也不敢问。
他只能看着江砚苍白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啮咬。
他知道,江砚是在用自己的过去,祭奠赢武帝的一生。
那些被羞辱、被践踏、被当成玩物的记忆,那些在镜头前强颜欢笑的夜晚,都化作了赢武帝的猜忌、暴戾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他在燃烧自己。
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成就一个角色。
录制的最后一天,是赢武帝的收官大戏。
垂垂老矣的帝王,独坐于空旷的大殿,江山在握,却众叛亲离。
他对着空气,仿佛在与那个被他亲手赐死的、曾经最信任的将军说话。
江砚己经连续录了六个小时,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半恍惚的状态。
他没有看剧本。
那些台词,早己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元帅……”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涩和混浊,却又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都说,朕是孤家寡人。”
“可他们不懂……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最磨人的枷锁。”
他的声音里有追忆,有自嘲,有刻骨的疲惫,还有一丝深埋在帝王威严之下,几乎无人察觉的……
脆弱。
“这天下,是朕的了。”
他顿了顿,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那声叹息,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整个录音棚的空气都凝固了。
“……也是朕的囚笼。”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下去,碎裂成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然后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忘了按暂停。
林飞也忘了呼吸。
他们都透过那块巨大的隔音玻璃,怔怔地看着棚里的那个人。
江砚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
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面前的剧本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墨迹。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肩膀都没有抖动一下。
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划过他消瘦的脸颊,最后没入衣领。
那是赢武帝的眼泪,也是江砚的。
为了这一刻,他把自己撕碎了,又重新黏合。
那些屈辱、不甘、愤怒、挣扎,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借由一个虚构的帝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飞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他一把抓住江砚冰冷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江砚……”
江砚缓缓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浅,很淡,却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
“我做到了。”
他说。
声音嘶哑,却如释重负。
赢武帝的配音工作彻底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