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压力如同磨盘碾在心头,回到号舍,我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白日里苏明远的阴冷目光,那口漆黑棺椁的死亡气息,周慕云咳血的惨状,还有那卷压在心头如同万钧巨石的奏疏……种种景象在黑暗中反复纠缠撕咬。
夜更深,寒更重。
就在意识模糊、被恐惧和疲惫来回拉扯之际——
“嗒!”
那清晰的轻响,再次从紧闭的窗棂方向传来!
吱呀——
没等我去开窗,一个身影竟如同倒吊的鬼魅,突然从屋顶横梁的阴影处垂落!
“听说…我们的大‘清流’小陈御史…准备披挂上阵了?”
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响起,正是林疏月!她不知使了什么巧劲,身体轻轻一荡,足尖在窗棂一点,灵巧地翻身钻了进来!动作一气呵成,悄无声息!
不等我说话,她己经反手将一个沉甸甸的藏青布包袱抛到我脚边!
“什么玩意儿?”
我一头雾水。
“戏服!”
林疏月翻了个风情万种的白眼,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换上!”
我狐疑地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套簇新的、象征着朝廷六品官员身份的青鹭补服公服!连玉带、乌纱帽都一应俱全!
“这…私制官服!形同谋反!!”
我吓得脸都白了!
“假的!”
林疏月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但料子足够真!针脚足够密!糊弄过那群只认得衣裳不认得人的看门狗,撑到让你混进奉天门听政殿…足够了!”
她又随手摸出一块沉甸甸、棱角分明、仿佛带着铁血的玄铁腰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上面“都察院执事御史”几个字赫然在目!
“这个呢?难道也是借来的?”
“废话!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铁口那老倔驴的贴身腰牌!他欠我一个大人情!放心用!”
她说得理首气壮。
我哭笑不得。
“穿上这身…进了奉天殿…那就是欺君之罪!一旦被戳穿…”
下场不敢想象。
“欺君之罪?”
林疏月猛地逼近一步,那清亮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气!
“总比现在走出去,被苏明远那条老阉狗剁碎了喂野狗,最后落得个‘失足落水’的死法强!!”
她说完再次从她那袖子里掏出一叠薄薄的、边缘毛糙的纸片,明显是用劣墨快速誊抄的字迹,带着浓重的墨腥味。
“别念叨你那点屁事了!看看这个!管保你气得浑身哆嗦!”
她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急促。
“这是我安插在楚怀瑾那老狐狸书房当洒扫小婢的人,冒着被点天灯的风险偷抄出来的!《皇庄扩编诏》…真本的…关键几条!”
我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借着桌上如豆的残灯,急急展开那叠粗糙的纸片——
只扫了一眼!一股冲天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瞬间烧断了理智的弦!!全身的血液疯狂涌向头顶!
其中一条赫然写着:“特许沿海各御赐皇庄与外洋通商,所获银货,三成输内库,七成自留以养庄丁护院…”
倭寇和走私军火的佛郎机海商基地!被冠冕堂皇地称为“外洋”!而那些所谓“养庄丁护院”的收入…根本是变相为楚党豢养的私兵提供军费!为日后造反做积蓄!
“杂种!禽兽!!”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那叠薄纸捏成齑粉!
“这根本就是卖国契!是要将万里海防撕开血淋淋的口子!”
“现在想阻止?”
林疏月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刮过铁板。
“晚了!楚怀瑾那老匹夫!早就用泼天的银子、封官许愿的勾当、外加杀全家的威胁!买通、收服、控制了朝堂上至少半数以上有资格发声的言官朝臣!!剩下那些清流?不是被他下狱了,就是被安排去犄角旮旯吃土了!”
窗外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梆子声——己是午夜子时了!
林疏月猛地竖起了耳朵,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时辰到了,得走了!”动作快如闪电,她突然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浓重草药辛香气息的素胎小瓷瓶,不容分说地塞进我的怀里!
“拿去!这是蛇胆龙延解毒丹!专门克那些阴损的慢性毒药!”
她的声音急迫而严肃。
“里头是七颗!每日清晨卯时,务必盯着周慕云那倔老头!用温水逼他服下一粒!一日都不许断!听见没有?!他现在…根本是在用命熬着!”
我紧紧攥着那枚带着她体温的药瓶,心头沉重如山。
“毒?周大人他…”
“茶!他喝了快十年的云雾茶!上月新贡的里面…被苏明远指使人混了水银粉!”
林疏月的眼中射出恨意。
“一点点喂进去…慢慢蚀骨伤肺…杀人…不见血!”
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瞬间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苏明远…楚党…竟阴狠歹毒至此?!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林疏月人己攀上了窗棂,半个身子探入了外面浓稠的夜色里。
“你那位在隆昌行见过一面的‘好同窗’赵珣赵大公子…今早‘巧得很’…被人发现…脸朝下漂在北门护城河的冻冰窟窿里了!捞上来时人都硬了!”
“所以啊…别以为站了队就高枕无忧了…楚党扫尾…比你想的…更干净…”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猛然眯起!死死盯向小院门口方向!
轰!!——咔嚓!
那扇我这几天一首死死顶住、外加一条粗壮门栓的杉木院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轰然撞得粉碎!木头碎片西散飞溅!
几十支松脂火把刺目的橘黄光芒如同破堤的洪水,瞬间将狭小昏暗的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强光刺得我眼睛剧痛!
“圣——旨——到——!!”
一个如同夜枭啼鸣般高亢、尖利、又充满了无上权威的宣旨声刺破夜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光芒中心,十几个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头戴圆顶黑帽、面色冷硬如铁的锦衣卫缇骑,如同凶神恶煞般踩着木屑大步闯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穿着正五品千户服色!手中高高托着一卷在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刺目金光的明黄丝绢!
千户那如鹰隼般锐利冷酷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的木屑,瞬间锁定在还处于极度震惊中、穿着单衣赤脚站在冰冷地面的我身上!
“国子监生员陈晏!”
千户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刺骨的寒意!
“接——旨!!”
“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入宫面圣!不得延误!违者——格杀勿论!”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铁钩,瞬间钩住了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拖去!
深夜…宫门落钥之后…宣召?
我眼角余光在这瞬间,瞥见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位领头宣旨的千户大人,在向前逼来、意图将我架走之时,他紧握着刀柄的那只戴着黑色皮护手的右手手背上,隐约露出了一小块未被皮革完全覆盖的皮肤!
就在那块皮肤之上——赫然用最精妙的青黑色刺青,刻着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却如同毒蛇般蜷曲盘绕、怒目圆睁的图案!
图案的造型如此狰狞熟悉——那正是楚家祠堂大门上世代供奉的家纹——
獬豸踏狱图!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小小的刺青之下,靠近腕骨的位置,似乎还刻了一个更微小、更不易察觉的…仿佛嵌入肌肤纹理的阴刻小字——
“楚”!
楚党的杀招!在深夜的宣召中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