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我被一个脸色凝重的斋长引领着,穿过重重厅堂回廊,来到国子监后山一栋三层藏书阁前。古老的木质结构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呻吟,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更添几分幽深。
推开落满灰尘的紫檀木门,内部光线昏暗,深处一扇布满虫蛀孔洞的屏风后,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绕过屏风,便看到周慕云正背对着我,极其专注地翻看着案几上——我在课堂上用炭笔画的那张统计表格!
纸张在烛光下发出窸窣的轻响。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
“小子,你可知那赵家,掌控着户部十三清吏司的哪几家吗?”
我倒抽一口凉气!
“现…现在知道了…”
“但你算出来的那个三万七千八百西十一两九钱…”
周慕云的声音低沉下去。
“分毫不差!那是兵部武库司去年账册上,平白‘遗失’掉的一批新铸铜身铁芯弗朗机小炮的折算价值!”
我脑中“嗡”的一声!
“陛下对此早有疑虑。”
周慕云长长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只是苦于…这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抓不到痛脚!也…无人敢查!”
他不再言语,只是推开身后那扇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门板。门后并非藏书,而是一段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木楼梯。
周慕云点燃一盏精巧的铜油灯,示意我跟上。幽暗狭窄的木梯嘎吱作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地下一处石砌密室里。
密室西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巨大羊皮纸图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颜料线条,勾勒着复杂难明的网络。有运输漕船的路线、有关卡税吏的名单标注、有各州府银库的位置。而在最显眼的中央墙体上,一副最为精密的图表上,赫然以粗硕的朱砂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白银诸路终末流向略图”!一条条红线如同血脉般从西方汇聚,最终伸向一片被特意涂黑的未知区域!
“从今晚开始。”
周慕云的声音在密室里带着奇异的回音。
“你夜里就在此地整理核对。白日里所获账目数据,皆需密录于此图之上!”
他把一把青铜钥匙塞进我手心。
“记住!此间所见所闻,即是悬顶之刃!出入此地,无论何人问起,只说在隔间温习《春秋》释义!半个多余的字…”
“老夫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密室里只有我翻动纸张和炭笔划过图表的沙沙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如同蚕食桑叶。
突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磕碰窗棂的脆响!清晰地从头顶的通风窗格传来!
谁?!我头皮发麻!瞬间摸向腰间匕首!屏住呼吸,缓缓、无比警惕地挪到那扇不过脸盘大的生铁镂花气窗下。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沉重的铁销!
一张熟悉的清丽脸孔,带着狡黠的笑意,两只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不是林疏月是谁?!
“你…”
巨大的震惊让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地方!这守卫!她是怎么摸进来的?!
话还未出口,她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轻盈地落在我身侧,点尘不惊!目光瞬间扫过满桌凌乱的抄录数据和墙上那副巨大的白银流向图,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果然在查这个。”
她毫不避讳,从怀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纸质却异常坚韧的账册,随意丢在我面前摊开的户部账册之上。
“再瞧瞧这个,管保你大开眼界。”
我强压着剧烈的心跳翻看——竟是东南沿海市舶提举司内部,未经修饰的原始关防秘录副本!上面一笔笔清晰地记录着:大宗海外白银以“西洋番邦敬献贡物”的名义验准入关!这些记录的末尾印章和批文皆真!但随后的核销档案却显示,这些巨额“贡银”并未解送太仓!而是换成了同等数额的……
“火炮?!鸟铳?!”
我失声惊呼,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朝廷…用自己的火器,去换自己的银?这…这是自买自卖?!”
“哼,你只对了一半。”
林疏月冷笑一声,指尖点着一行被小字批注的条目。
“看仔细!这些‘进贡’换回的‘等价货物’,正是兵部以‘旧器折损、更新淘汰’为由,刚刚报备核销掉的那批‘佛郎机新式火铳、炮管散件’!”
“兵部左手报废一批,右手转卖给沿海那些被他们默许甚至豢养的——不叫倭寇了,现在改叫‘海枭’!再用换回的赃银,反哺兵部新扩的造器工坊!一本万利!好一个轮回!”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迷雾!
“所以!市面上白银非但不枯竭,反而增多!”
我将我的推论脱口而出。
“是因为流入的‘贡银’和流出的海枭抢掠赃银,共同构成了一个虚假的繁荣?这就像一个…用国运和边患养大的毒瘤?!”
“聪明!”
林疏月赞许的点点头。
“他们用百姓的血汗和将士的骸骨,养肥的蛀虫!啃食的,是大昭的根基!”
思路瞬间贯通!我和林疏月几乎是头碰着头,凑在那盏昏黄油灯下,用我的炭笔在图纸空白处急急勾勒补充,讨论那些隐秘的流向箭头该指向何方……
就在这时!
密室厚重的石门之外!清晰无误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越来越近!
糟了!
林疏月反应快到极致!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她己经如蓄势待发的黑豹般轻盈跃起,单手撑桌借力,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无息地穿过那扇狭窄的铁窗缝隙!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动作快如鬼魅!
甚至离开前一瞬,她还不忘顺手牵羊,把我桌上那半块雕刻精细、价值不菲的端溪紫云砚给捞走了!
该死!
几乎在她身影消失的同一刹那!
我急忙锁上石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藏书阁中。
藏书阁外铁锁被拨动声嘎吱响起!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粗鲁的推门声!
门口处,烛光难及的阴郁里,站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赵珣!他身后,是三个同样穿着监生服、却满脸凶悍之气的魁梧跟班!
“嗬!陈‘大学士’!夜深人静,真是…好雅兴!好勤奋!在此苦读圣贤书?”赵珣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如同毒蛇,贪婪地扫视着藏书阁内的一切!他抬脚,狠狠地将我摆在门口的书籍箱子踹翻在地,竹简纸张“哗啦”散乱一地!
“是《春秋》吗?拿出来!让本公子也开开眼!”
完了!心沉入深渊!《春秋》我根本没带!情急之下,我一把抓起刚才匆忙出来时带上的被林疏月翻动过《盐铁论》,胡乱举起来。
“在…在此!赵兄请过目!”
“放屁!”
赵珣一把夺过那本书籍,仅看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便己暴怒!他正要翻脸厉喝——
“这分明是……”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赵珣死死盯着手中书册那深蓝色的、己经有些卷角磨损的封面,上面清清楚楚印着的——竟是《春秋》?!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脑中电光石火——是林疏月!刚才她动账册时用偷来的书皮换了!
“这…这…”
赵珣脸色瞬息万变,憋屈、怀疑、暴怒交织!他的目光不甘心地死死盯着我的脸,又扫向屋内每一寸角落!身后的三个跟班也有些错愕地面面相觑。
“哦?赵公子不翻翻吗?”
我强自镇定,索性再加一把火。
赵珣猛地翻开书页——内容确确实实是《盐铁论》的文字!他如遭重击!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搜!!!”
赵珣恼羞成怒到极点!面孔扭曲咆哮,如同一头受伤的疯狗!猛地一挥手!
“给我仔仔细细地搜!这藏书阁里,一定藏着见不得光的违禁物!桌底下!墙缝里!柜子里!通通给我翻出来!”
三个跟班如同饿狼扑食!狞笑着推开挡路的椅子书架,朝着暗门所在之处猛扑过去!眼看那暗门就要被发现!那堆账册就要暴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块拳头大小的、棱角分明的灰色瓦砾,如同长了眼睛般,带着凌厉破空声,正中悬挂在密室穹顶上的那盏唯一照明灯盏!
“噗!”
灯盏应声而灭!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藏书阁!
“啊——!”
“谁?!”
“什么东西!”
惊呼声、怒骂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黑暗中拳脚破风声、身体被重击的沉闷“噗噗”声、吃痛的惨嚎声响彻密室!
“呃啊!”
“我的腿!”
赵珣的惊怒咆哮。
“给我亮!亮灯!”
一片混乱!等其中一个跟班摸索着重新点起火折子,微弱的黄光亮起时——
只见赵珣和那三个跟班,横七竖八、狼狈不堪地躺倒在地面散落的书简图卷里!赵珣的左眼乌青一片,鼻孔流血,一个跟班抱着明显不自然弯曲的胳膊哀嚎,另两个也是捂着胸口和小腹痛苦蜷缩!
而我,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甚至连位置都没挪动!一脸的无辜和茫然!只是我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上面一行熟悉的、带着潦草嚣张的字迹:
“前债未清,又欠我一枚人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