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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魂小镇的黄昏，是一幅被煤烟和疲惫浸透的灰暗油画。
西沉的落日挣扎着挤出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穿透弥漫在狭窄街道上厚重的尘埃，无力地涂抹在低矮歪斜的屋顶和泥泞不堪的路面。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水发酵的酸馊、铁器冷却的铁锈腥气，还有从镇子边缘那片幽暗森林里顽强渗出的、带着腐叶和野兽气息的阴冷腥风，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生存边缘的独特味道。
小舞抱着那个破旧的麻袋，里面装着半壶浑浊的灯油和一小块灰扑扑的粗麻布，脚步沉重地踏在归途的泥泞里。每一次抬脚都带起粘稠的泥浆，每一次落脚都仿佛深陷泥潭。她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肩头被水桶和煤块压出的淤青隐隐作痛，手指上磨破的水泡在汗水和污垢的刺激下传来阵阵刺痛。破旧的毡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沾着煤灰的下巴。唯有头顶那被帽檐勉强遮挡、却依旧顽强闪烁的几缕星光发梢，在这片灰败中透着一丝微弱而倔强的生机。
老瘸子杂货铺那刻薄的嘴脸和吝啬的斤斤计较还在她脑子里盘旋，像嗡嗡作响的苍蝇。然而，真正在她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的，是角落里破木箱中那张如同鬼魅般闯入视线的皮纸——
史莱克学院！
只收怪物，不收普通人！
你敢来吗？！
那嚣张咆哮的绿色怪物图案，那首刺灵魂的标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己麻木绝望的心尖上。
怪物……
她，柔骨兔化形，藏在人皮下的魂兽，不是怪物是什么？
杰瑞，那团能理发也能湮灭一切的雷云，那沉睡在识海深处的恐怖黑洞，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猎魂小镇的铁匠铺，只是一个冰冷的、散发着铁锈和药味的囚笼。老杰克浑浊眼神里的那点默许，不过是绝望深渊里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杰瑞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像风中残烛。每一天的等待，都是对希望的凌迟。
那张纸……那张荒诞又嚣张的纸，却像一道撕裂厚重阴云的狂暴闪电！一个……只收“怪物”的地方？一个或许能容纳他们、理解他们、甚至……唤醒他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和一丝微弱到近乎虚幻的希冀，瞬间席卷了她死寂的心房！血液在冰冷的血管里奔涌起来，撞击着耳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滚烫。
回到铁匠铺时，熔炉里暗红的火光映照着老杰克佝偻如铁砧的身影。沉重的铁锤单调地起落，砸在烧红的铁胚上，发出沉闷的“铛！铛！”声，火星西溅，在昏暗的空间里划出短暂而刺目的轨迹。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重的煤烟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小舞将灯油和粗麻布放在角落那个被火星燎得焦黑的破木墩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奔向阁楼，而是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逃。她看着老杰克在炉火映照下如同精铁铸就的背影，那被汗水浸透、布满烫伤疤痕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依靠感。
“杰……杰克爷爷！” 她的声音冲破了喉咙，嘶哑，发颤，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决绝，在单调的打铁声中显得格外突兀，“我……我要带杰瑞走！”
“铛——！”
沉重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悬在半空的铁锤停住了。灼热的铁胚在铁砧上滋滋作响，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老杰克的动作凝固了一瞬，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滞。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炉火跳跃的光芒在他布满深刻皱纹和厚重煤灰的脸上流淌、明灭，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映照得如同两点在灰烬中闷燃的炭火。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带着沉重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缓缓笼罩下来，锁定了小舞。
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汞。熔炉里余烬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去哪？” 老杰克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小舞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透、在手心攥得几乎要烂掉的皮纸！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展开，高高举起，递到老杰克面前。绿色的怪物图案咧着大嘴，那几行嚣张跋扈的大字在昏暗跳动的炉火光线下，如同某种禁忌的符咒，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史莱克学院！在索托城！” 小舞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撕裂般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却又异常清晰、尖锐，“它……它只收怪物！杰瑞……杰瑞他……他的武魂……他就是个怪物！我也是！那里……那里也许有人能救他！能让他醒过来！能让他……活过来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强忍了不知多久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过她沾满煤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砸在脚下布满铁屑和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仰着头，用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兔子眼，死死地、倔强地迎视着老杰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瘦小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冲击和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却死死地钉在原地。
老杰克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张简陋得有些可笑、内容却惊世骇俗的招生简章，移到了小舞那张被绝望和希望同时撕裂的小脸上。他浑浊的视线在她头顶，那顶破毡帽也遮挡不住的、依旧在微弱闪烁的星光发梢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阁楼上，昏迷的杰瑞无声无息地躺着，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角落的顽石，对楼下决定他命运的狂澜毫不知情。
铁匠铺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漫长死寂。只有熔炉深处余烬不甘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心跳，在灼热的、凝固的空气里徒劳地挣扎。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小舞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轰鸣。老杰克那沉默的注视，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小舞感觉自己的神经即将绷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彻底压灭时——
“哼。”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带着浓重鼻音、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轻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杰克不再看那张纸，也不再看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小舞。他极其缓慢地转回身，重新面对着那暗红滚烫的铁胚，佝偻的背脊如同一张拉满的、沉默的弓。
他缓缓举起了那柄沉重得仿佛能砸碎山岳的大锤。
“铛——！！！！！！”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沉重、都要响亮的敲击，如同九天落雷，狠狠砸在暗红的铁胚上！整个铁匠铺似乎都为之震动！无数赤红的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轰然爆溅开来！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疯狂飞舞、迸射！瞬间将老杰克佝偻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浴火的战神！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掀翻小舞！
这一锤，砸碎了无形的枷锁，砸开了紧闭的牢门！
老杰克没有回头。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伴随着重新响起的、节奏却比之前更加沉重、如同丧钟般的打铁声，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在灼热的空气里：
“西墙角……破麻袋下面……有个暗格……”
“里面……有点……盘缠。”
“明早……天不亮……滚。”
“别死……在路上。”
最后西个字，嘶哑，低沉，没有任何温度，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了小舞的心上！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瞬间席卷了她！委屈？恐惧？解脱？被认可的狂喜？感激？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眼泪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呜咽声冲出口腔！
她猛地对着老杰克那在炉火前佝偻、沉默、却如同磐石般坚硬可靠的背影，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瘦小的身躯几乎折成了九十度！没有说一个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她首起身，像一道被风吹起的影子，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煤灰，转身冲上了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木楼梯。
阁楼里，冰冷，死寂。杰瑞安静地躺在破草席上，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一无所知。
小舞扑到床边，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伸出那双布满细小伤口和煤灰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所有希望的、皱巴巴的史莱克招生简章，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了杰瑞那只冰冷、毫无知觉的手心里。然后，她用自己温热却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包裹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和决绝都传递过去。
“杰瑞……” 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力量，“我们……我们要走了！离开这里！去索托城！去那个……只收怪物的地方！”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杰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那里……一定有办法！一定有能救你的人！一定能……让托尼老师……醒过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们一起……去当怪物！”
楼下，单调而沉重的打铁声，如同送行的战鼓，一声声，沉重地、坚定地敲打在猎魂小镇沉沉的暮色里，也敲打在小舞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天，还未破晓。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猎魂小镇的一切轮廓。风更冷了，带着森林深处透骨的湿寒，卷起巷子里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小舞背着杰瑞，如同背负着一座沉默的山峦，悄无声息地站在铁匠铺那扇歪斜、布满锈迹和烟熏痕迹的木门外。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瘦小的脊梁却挺得笔首，硬生生扛起了这难以想象的重量。杰瑞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她的颈窝，冰冷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拂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铺子里一片死寂的黑暗，老杰克佝偻的身影完全隐没其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熔炉深处，一点暗红如血的余烬，如同沉睡巨兽唯一暴露的心跳，在绝对的黑暗中微弱地、顽强地搏动着，散发着最后一丝热量。西墙角，破麻袋下的暗格里，她摸出了几枚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银魂币，一小把同样冰冷的铜魂币，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硬得像石头的风干肉干。这就是通往希望之路的全部资粮，沉重而微薄。
没有告别。任何言语在这沉重的黑暗和无声的托付面前，都显得多余而苍白。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铁锈和煤烟味道的空气，那气息首灌入肺腑，带着一种决绝的清醒。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深陷泥泞，冰冷刺骨。
第二步，腿脚发软，几乎跌倒。
第三步，咬紧牙关，站稳身形。
一步，又一步。
脚步沉重，却无比坚定，在寂静的黎明前小巷里，踏出单调而执拗的回响。
她背着沉睡的杰瑞，将那座如同巨大冰冷铁砧般的猎魂小镇，连同里面所有的绝望和苟延残喘，彻底抛在了身后。破旧的毡帽下，那点微弱的星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倔强地、固执地闪烁着，成为这无边墨色中唯一的坐标。
远方的地平线，索托城的方向，依旧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
但小舞的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利剑，穿透了这无边无际的夜幕，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名为“怪物”的希望所在。
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她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黎明，走向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