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沼的夜,比荒野更黑,更沉。瘴气在黑暗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粘稠的、淡绿色的触手,无声地缠绕着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腐败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血债背着沉重的包裹(屠三的首级和裂骨爪),左肩的伤口在奔跑中不断被撕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鲜血早己浸透了临时包扎的皮料,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印记。但他不敢停歇。体内的戾火因伤势和消耗而变得微弱,仅存的左手紧握着匕首,冰冷的触感是他保持清醒的唯一依靠。
“枯骨坟场”并非真正的坟场,而是腐沼深处一片由无数巨大、风化腐朽的兽骨堆积而成的区域。森白的骨骼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磷光,形态各异,如同巨兽死后的迷宫。风穿过骨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亡魂的哭泣。
血债根据模糊的指引,在巨大的骸骨迷宫中穿行。脚下是松软的骨粉和不知名的小型骸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西周磷火点点,绿莹莹的光芒映照着一具具形态狰狞的骨架,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怨念,这里沉淀着太多生灵死前的怨念,与血债识海中那些被掠夺者的残念隐隐呼应,带来阵阵眩晕和嗜血的悸动。
他强压着不适,终于找到了东三里的地标——一棵极其怪异的树。它扎根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骨粉地上,树干扭曲如虬龙,树皮漆黑皲裂,流淌着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汁液。没有树叶,只有无数细长、如同垂死手臂般的枝条,在夜风中无力地摇曳。这就是“泣血柳”。
柳树下,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呜咽。
血债环顾西周,巨大的兽骨在磷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潜伏的巨兽。他不敢大意,将包裹着屠三首级的皮料和捆好的裂骨爪,轻轻放在柳树下那如同血泪凝结的树根旁。然后,他迅速后退几步,隐入一具巨大肋骨形成的阴影中,屏息凝神,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雕。
时间一点点流逝。伤口传来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识海中,屠三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和小七纯净的绝望交替闪现,与周围环境中弥漫的怨念交织,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他的灵魂。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一具巨大的头骨眼眶中飘然而出。那身影同样裹在宽大的灰色斗篷里,脸上戴着惨白面具,与之前送信的面具人如出一辙,但身形似乎更加瘦削,动作更加飘忽。
面具人无声无息地飘到泣血柳下,仿佛没有重量。他(或她?)蹲下身,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掀开包裹首级的皮料一角。惨淡的月光和磷火映照下,屠三那张、凝固着惊骇表情的脸暴露出来。
面具人似乎点了点头,又检查了一下旁边的裂骨爪。没有言语,没有停留。他(她)迅速将首级重新包好,连同裂骨爪一起,用一种奇特的、如同空间折叠般的方式,纳入宽大的斗篷之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做完这一切,面具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微微侧过头,那惨白面具上空洞的眼孔,似乎隔着阴影,准确地“看”向了血债藏身的方向。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意念如同实质的丝线,瞬间穿透阴影,缠绕上血债的意识:
“任务完成。回‘血牙’,取酬。”
冰冷,机械,毫无感情。如同死神的低语。
意念传递完毕,面具人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巨大兽骨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首到那股冰冷的意念彻底消散,血债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他背靠着冰冷的肋骨,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那一瞬间的注视,让他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中,灵魂都在颤栗。黑狱的“信使”,比想象中更加诡异和强大。
他不敢在原地久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循着来路,踉跄着离开了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枯骨坟场。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推开“血牙酒馆”那扇厚重的兽皮门时,喧嚣的声浪和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吧台后,老鬼依旧在用那块油腻的破布擦拭着骨杯。看到血债满身血污、脸色苍白如鬼地走进来,他那只好眼珠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他空荡的右袖和左肩那狰狞的伤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活着回来了?命挺硬。” 老鬼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血债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吧台前,将那块滴血獠牙的“獠牙令”再次放在台面上。
老鬼放下骨杯,枯瘦的手指在令牌上一点。令牌微微亮起,似乎与某种无形的存在完成了信息的确认。
“嗯,干净利落。” 老鬼点点头,算是认可。他弯腰,从吧台下面摸出一个小布袋和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非金非铁的黑色令牌(与獠牙令不同,上面刻着一个更复杂的、如同獠牙交错的血滴图案),啪的一声拍在台面上。
布袋沉甸甸的,里面是十颗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血精丸”和五十枚沉甸甸的、边缘带着锯齿的“黑铁币”(黑市的通用货币,由某种蕴含微弱煞气的金属铸造)。
“这是你的报酬。血精丸省着点磕,磕多了小心爆血管。” 老鬼指了指那块黑色令牌,“这是‘血牙库’的通行令。拿着它,从后门出去,左转第三个挂着‘铁砧’骨牌的地洞下去。只能选一件,黑铁级,别贪心,也别磨蹭,挑完就滚出来。”
血债默默收好布袋和通行令。沉甸甸的报酬和通行令入手冰凉,却带着一种血腥的实感。他转身走向酒馆后门。
推开后门,是一条更加狭窄、弥漫着浓重铁锈和汗臭味的通道。按照指示,他找到了第三个挂着“铁砧”骨牌的地洞入口——一个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石阶。
拾级而下,空气变得更加阴冷干燥,弥漫着金属、油脂和淡淡的血腥味。石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旁,一个如同石雕般盘坐着的枯瘦老者,眼皮耷拉着,仿佛睡着。但当血债走近时,老者那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浑浊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通行令。
血债将通行令递上。老者枯槁的手指在令牌上拂过,令牌上的血滴图案微微一闪。老者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声,随即,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强烈的金属煞气混合着陈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血债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墓穴般的石室。墙壁上插着几支燃烧着惨绿色火焰的火把,光线昏暗摇曳。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金属粉尘。石室中央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兵器,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刀、剑、斧、锤、爪、钩、鞭…形态各异,材质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浓烈的煞气、血腥气,甚至隐隐的怨念!许多兵器上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和豁口,显然都是“前任主人”留下的遗物。这里不像兵器库,更像一个巨大的…凶器坟场!
血债的目光快速扫过。锈迹斑斑的鬼头刀,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骨刺匕首,缠绕着怨魂般黑气的锁链,布满倒刺的沉重狼牙棒…每一件都充满了危险和不祥的气息。他需要一把趁手的兵器,一把能弥补他断臂劣势、发挥《黑狱燃血诀》凶悍特性的武器!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处角落。
那里斜倚着一堆兵器。造型与屠三的“裂骨爪”有些相似,但更加狰狞、更加原始!爪刃并非金属铸造,而是某种巨大凶兽的漆黑利爪打磨而成,弯曲如镰,闪烁着幽冷的、仿佛能吸摄光线的乌光。爪刃根部连接着粗糙的、用某种暗红色兽筋和金属环扣编织成的护臂,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搏动感,仿佛还残留着原主凶兽的生命力!一股远比裂骨爪更加纯粹、更加暴戾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引动了血债体内的戾火微微躁动!
“黑铁级…兽王爪?” 血债心中一动。这双爪,显然比裂骨爪更凶,更契合他!
但就在他准备上前拿起时,目光却被兽王爪下方压着的一件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截…刀柄?
不,准确地说,是一柄只剩下不到一尺长刀身的残刀。刀柄乌黑,缠绕着磨损严重的暗红色缠绳,造型古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感。断裂的刀身黝黑无光,布满细微的裂痕,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败。但在血债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他左手上绑着的、父亲那柄断裂的佩刀残柄,似乎…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若非血债心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这截残刀,给他一种极其熟悉、仿佛血脉相连的奇异感觉!尤其是那刀柄的样式和缠绕的暗红色缠绳,竟与父亲那柄断刀…如出一辙!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蹲下身,伸出左手,缓缓握住了那截残刀的刀柄。
入手冰凉沉重!一股难以形容的、苍凉而坚韧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古兽,顺着刀柄传入他的掌心!这股意念并不暴戾,却带着一种历经万劫而不灭的沉重与…难以磨灭的悲怆!它瞬间压下了兽王爪带来的凶煞诱惑,也抚平了体内躁动的戾火和识海中翻腾的怨念!
血债心神剧震!这刀…有灵?!
他仔细端详。断裂的刀身上,靠近刀镡的位置,似乎铭刻着两个极其古拙、几乎被磨平的篆字:
“不…屈…”
不屈?!
血债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父亲临死前那不屈的眼神,那死死抓着赵厉手腕的、染血的手…瞬间涌上心头!
“不屈…” 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用力。这截残刀,仿佛是他父亲那柄断刀的…另一部分?亦或是同源之物?它为何会出现在黑狱的兵器坟场?
“小子,时间到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身后响起,是那个守门的枯瘦老者,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室门口,浑浊的眼睛盯着他。
血债瞬间惊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兽王爪固然凶悍,但这截残刀…与他有缘!更重要的是,它似乎能镇压他体内的戾火和怨念!这对于时刻行走在疯狂边缘的他来说,或许是比单纯杀伤力更重要的东西!
他不再犹豫,左手紧握着那截冰冷的残刀断柄,站起身,走向门口。
“选好了?” 枯瘦老者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残刀上,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讶异,随即又归于死寂。“‘不屈’?呵…倒是个有意思的选择。滚吧。”
血债沉默地走出库房,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兵器坟场的气息。
回到酒馆大厅,喧嚣依旧。血债将通行令还给吧台后的老鬼。
老鬼瞥了一眼他手中那截毫不起眼的残刀,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并未多言,只是嘶哑道:“东西拿了,伤也养了。该干活了。”
他话音刚落,酒馆那扇沉重的兽皮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荒野的风尘大步走了进来,正是疤面!
疤面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的血债,尤其是他手中那截残刀和肩膀上明显处理过却依旧狰狞的伤口。他那只暗红的机械义眼闪烁着,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血债没受伤的右肩上(依旧拍得他一个趔趄)。
“哈哈!小子!干得不错!老子果然没看错人!屠三那肥猪的油水可不少,你这次算是给‘血牙’立了功了!” 疤面洪亮的嗓门压过了酒馆的喧嚣,引来不少目光。
他凑近血债,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不容置疑的意味:“正好!有个新‘信’要送,点名要个‘生面孔’、‘够狠’、‘不怕死’的!我看你小子正合适!”
疤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和之前装任务皮纸一模一样的黑色小木筒,塞进血债手里。那只暗红的义眼死死盯着血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
“地点:百里外,‘百草坊’外围,‘落霞坡’的乱葬岗。时间:明晚子时。目标:一个穿着灰色斗篷、带着青铜面具的人。他手里会拿着一截枯死的‘引魂藤’。”
“任务:把‘信’交给他。然后…杀了他!把他身上所有东西,尤其是面具和那截引魂藤,带回来!死活不论,但东西必须齐全!”
“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关系到上面一位‘大人物’的布局!办砸了…老子亲手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疤面重重拍了拍血债的肩膀,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狞笑,转身大步走向酒馆深处,很快消失在喧嚣的人群中。
血债握着手中冰冷的木筒,又低头看了看左手那截古朴沉重的残刀断柄。
新的任务…新的杀戮…目标是谁?为何要杀?大人物布局?
他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无论是谁,挡在他复仇的路上,或是黑狱要他杀的人,都只有一个结局。
他将木筒收好,左手握紧了那截名为“不屈”的残刀断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苍凉的意念,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黑狱之刃,再次出鞘。这一次,指向了百里之外的“落霞坡”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