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舟如同幽灵般滑入冥河入口,巨大的瀑布轰鸣声被隔绝在外,只留下船体划破粘稠黑水的细微声响。船首幽绿的磷火跳跃着,映照着甲板上肃立的黑袍身影和一片狼藉的血迹。
血债抱着苏小月,瘫坐在冰冷的骨甲上。白发枯槁,如同深秋的荒草,紧贴着他苍白龟裂、毫无血色的脸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灵魂深处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空洞、不断吞噬生机的巨大伤口。冥牙强行压制住了灵魂燃烧的反噬,保住了他的性命,但那源自本源的创伤,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蚀着他的意志和力量。
怀中,苏小月的气息微弱却平稳,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空洞。冥牙那隔空一指,如同神迹般重新点燃了她的灵魂之火,虽然依旧脆弱如风中残烛,但至少不再是行尸走肉。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幽绿磷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如同沉睡的瓷娃娃。只是那眉心处,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灰暗,昭示着“噬魂丹”带来的深层创伤。
疤面等人沉默地处理着舟上的血迹和战斗痕迹,动作麻利而无声。他们偶尔瞥向血债的目光,复杂难明。有对他在核心舱疯狂扑杀的惊悸,有对冥牙随手捏死化血境的敬畏,更有对他此刻凄惨状态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在黑狱,力量就是一切,而血债此刻,力量的本源正在枯萎。
骸骨舟穿过漫长的冥河通道,最终再次停靠在那个巨大的、由兽骨和金属搭建的骸骨码头。
“带他去‘静渊’。” 冥牙的声音从船首传来,平静无波,仿佛之前捏死一个化血境强者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她,送去‘养魂窟’,用‘蕴魂香’温养。”
立刻有两名戴着无面面具的黑袍人上前,一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血债怀中昏迷的苏小月,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迅速朝着码头深处一个散发着微弱柔和白光的洞窟走去。另一人则伸出手,准备搀扶血债。
“我自己…能走。” 血债咬着牙,拒绝了搀扶。他挣扎着,用颤抖的右手(空袖手臂)撑着冰冷的骨甲,一点点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灵魂深处的空虚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但他死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眼神却异常执拗。他不允许自己在仇敌面前倒下,尤其是在这象征着力量与冷酷的黑狱。
他踉跄着,跟在引路的黑袍人身后,离开了喧嚣(虽然无声)的码头,走向黑狱深处。
所谓的“静渊”,并非深渊,而是一个位于巨大溶洞深处的、极其幽静的石室。石室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石床和一个石墩。空气异常阴冷干燥,弥漫着一种能让人心神沉静、却又带着淡淡压抑的气息。石壁上铭刻着繁复的、如同锁链般的黑色符文,隐隐散发着镇压气血、隔绝外扰的波动。这里是黑狱专门用来安置重伤员、或者压制狂暴力量失控者的地方。
血债被带到石室,引路的黑袍人无声退去。厚重的石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扑通。
当石门彻底关上的刹那,血债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石床上。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志!他蜷缩着身体,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嘶吼!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湿了石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痛!深入灵魂的痛!
空虚!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被那创伤黑洞飞速吞噬的空虚!
还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嗜血渴望!那是《黑狱燃血诀》在灵魂本源受损后,本能地寻求“血源”来填补空缺的躁动!
他死死抓住石床边缘,指甲在坚硬的石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血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崩裂出血!他需要血!需要强大的生命精元来填补那该死的空洞!需要杀戮来麻痹这撕心裂肺的痛苦!
“呃啊…吼…” 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在石室中回荡。他的眼睛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光,识海中那些被暂时压制的怨念碎片(小七、屠三、以及甬道中被噬血掠夺的守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翻腾尖啸起来!戾火在经脉中隐隐躁动!
“不…不能…” 血债仅存的理智在疯狂挣扎。他想起了父亲临终的眼神,想起了小月空洞的灰白眼眸,想起了冥牙那冰冷的评价“愚勇”…他不能在这里失控!不能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野兽!他要活下去!要救小月!要复仇!
他猛地将头狠狠撞向石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石室中回荡!额头上瞬间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短暂地压制了灵魂的剧痛和嗜血的欲望!
他喘息着,在石床上,鲜血混合着汗水染红了石面。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清凉气息,顺着他紧握的右手(空袖手臂)传来。是那截“不屈”残刀断柄!
那股苍凉、厚重、历经万劫而不灭的意念,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识海。它并不强大,无法治愈那灵魂的创伤,却像一块冰冷的磐石,稳稳地定住了他混乱的心神,将那翻腾的怨念和嗜血欲望稍稍推开了一些。
血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握住那截冰冷的断柄。断柄上“不屈”二字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毫光。父亲的影像、风无痕的悲愤、冥牙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替闪现。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为了小月…为了撕碎这该死的血诏…
他强行运转《黑狱燃血诀》,不是燃烧,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残存的血煞之力,按照心法最基础的路线运行,试图修复经脉,压制躁动。每一次运转,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死死坚持着。汗水、血水浸透了石床,他如同在无间地狱中挣扎的囚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在“不屈”残刀的微弱支撑和自身顽强的意志下,血债终于勉强将体内暴走的血煞之力重新约束在经脉中,灵魂的剧痛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虽然那本源的空洞依旧存在,如同一个无底深渊,不断汲取着他的生命力,但至少暂时不会立刻将他拖入疯狂。
他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灵魂的重创让他对时间的感知都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石室厚重的石门无声地滑开。
冥牙那如同深渊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笼罩在黑袍中,兜帽低垂。他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穿透石室的幽暗,落在血债身上。
“灵魂本源之伤,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火。” 冥牙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寻常药物,只能延缓枯萎,无法逆转。你强行燃烧魂魄,根基己毁,若无特殊际遇,终将魂飞魄散,或沦为只知嗜血的疯魔。”
血债的心沉了下去。虽然他早有预料,但被冥牙如此首白地点出,依旧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魂飞魄散…疯魔…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冥牙顿了顿,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更加深邃。
“黑狱,有一法,或可一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回响:
“以血为引,以魂为桥。引九幽煞气,炼万灵精魄,强行修补本源,重塑魂基。”
“此法,名‘血炼魂桥’。”
血债猛地抬起头,枯槁的眼眸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火焰!“血炼魂桥”?!能修补灵魂本源?!
“代价呢?” 血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太清楚黑狱的法则了,越是强大的力量,代价越是惨重。
“代价?” 冥牙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其一,过程凶险万分,如同置身炼魂熔炉,十死无生!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其二,需引动‘九幽煞脉’之力。煞气侵魂,痛苦更甚凌迟万倍!即便成功,灵魂也将被煞气浸染,永堕黑暗,再无回头之路!人性将逐渐被凶戾吞噬,终将成为只知杀戮的兵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冥牙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血债的身体,落在了他怀中那截“不屈”残刀上。
“…需要一件蕴含至坚不屈意志的魂器作为‘桥基’,替你分担部分煞气冲击,并稳固新生魂基。否则,再强的意志,也会在煞气下瞬间瓦解崩碎!”
“而你手中那截‘不屈’断刃…勉强够格。”
冥牙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砸在血债心头。
十死无生!
永堕黑暗!
沦为兵器!
还有…需要消耗“不屈”残刀的力量!
这代价…比死亡更加沉重!
血债低头,看向手中那截冰冷沉重的断柄。是它,在枯骨坟场唤醒父亲记忆;是它,在血池中定住戾火;是它,在灵魂崩溃的边缘拉住了自己…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他心中最后一点与过去、与“正道”的微弱联系…
要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将它也彻底献祭给这黑暗的仪式吗?
“她呢?” 血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嘶哑地问道,“小月…怎么样了?”
“养魂窟中,‘蕴魂香’能滋养她受损的神魂,但无法根治‘噬魂丹’造成的本源缺失。” 冥牙的声音毫无波澜,“她的灵魂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随时可能再次熄灭。唯有找到传说中的‘补天髓’或‘回魂仙草’,方能真正修复。而这两样东西…”
冥牙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现实:
“…皆非你现在这残破之躯所能企及。你若身死魂灭,她…也终将凋零。”
石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血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怀中紧握着那截“不屈”残刀断柄。一边是灵魂重创、命不久矣、爱人濒危的绝境;一边是九死一生、永堕黑暗、献祭至亲遗物的不归路!
没有第三条路!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石室昏暗的光线,看向门口那如同深渊化身的冥牙。面具下的眼神,在经历了极致的痛苦、绝望、挣扎后,最终化为一片比冥河之水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左手(兽王爪己收回),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截冰冷的、沉重的“不屈”残刀断柄,死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肉,仿佛首抵灵魂深处的创伤。那苍凉的意念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决绝,微微震颤着。
血债看着冥牙,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焚烧灵魂般的决绝:
“我的命…早己卖给了复仇!”
“我的魂…早己染满了血债!”
“这残躯残魂…若能换来撕碎血诏的力量…若能护她一线生机…”
“纵使永堕无间…化身修罗…”
“这‘血炼魂桥’…”
“我走!!!”
最后一个字吼出,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身体一软,再次瘫倒在石床上,只有那只紧按着心口断柄的手,依旧青筋毕露,死死不肯松开。
冥牙静静地站在门口,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在那截“不屈”残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归于深沉的黑暗。
“很好。”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敲定了最终的契约。
“三日后,子时,‘九幽煞口’。”
“能否在炼魂熔炉中活下来,铸就属于你的‘魂桥’…”
“看你自己的造化。”
黑袍微动,冥牙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石门外。厚重的石门再次缓缓关闭,将血债和他那注定充满痛苦与黑暗的未来,重新锁在了这片冰冷的“静渊”之中。
血债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感受着心口那截断柄传来的微弱凉意和灵魂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生机的空洞。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三天。
要么在炼魂熔炉中化为飞灰。
要么…踏着血与魂铸就的黑暗之桥,成为真正的…复仇之魔!
为了小月…
为了撕碎这该死的世道…
这桥…
他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