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藏经
银髯带露叩云关,采药深崖意自闲。
暴雨忽来神庙寂,铜匣乍现佛光还。
金汁写就楞伽字,朱砂点破色相环。
夜半道育浣衣处,莲开九品映禅颜。
开春后的鹰嘴崖尚存残雪,无尘老翁的银须却己沾满晨露。
沈默背着新编的竹篓跟在老人身后,药锄与山石相击的清响惊起阵阵松涛。
转过第七道山梁时,老翁忽然驻足,药锄指向悬崖边一株紫菀:“这药生在龙脉上,你可知为何?”
没等沈默回答,无尘的药锄在紫菀根部划出半寸见方的切口,腐殖土混着细碎冰碴簌簌落下。
沈默看见几缕银白根须如游鱼般蜷缩,又倏地钻进更深处的岩缝,恍若当年住持圆寂时飘散的银丝。
“龙脉是山川的经脉。”老僧以锄代笔,在青石上勾出蜿蜒水痕,“你且听这松涛,东侧比西侧迟响三息,便知地气在此打了个旋。”
话音未落,山风恰送来松涛阵阵,沈默凝神细辨,果然听见两侧声浪有微妙错位,宛如佛经诵读时的板眼间隙。
紫菀叶片上的晨露忽然集体西斜,在日头下凝成七颗光珠。
无尘屈指轻弹,露珠坠地时溅起细碎虹光:“看这地气走向,东为阳,西为阴,这药却偏生在阴阳交界处。”他药锄陡然下压,撬起块带着根须的岩板,露出底下交错的根系网络,“根系如经脉,岩石为骨骼,露水作气血,三者和合方成龙脉。”
沈默望着岩板上密布的细孔,忽觉与茶寮墙缝的青砖纹路暗合。那夜他接住掉落的铜锁,锁眼处也嵌着这类孔洞,住持曾说那是“天地呼吸的孔窍”。
此刻山风穿林而过,在孔洞间奏出梵呗般的呜咽,他忽然明白老僧为何总在晨课时敲击石磬——原是应和着山川的脉搏。
“取药不可断根。”无尘将岩板小心复位,紫菀的断根处渗出琥珀色汁液,在晨光中化作“卍”字纹样,“就像住持当年埋经,每株茶树下只放半卷《心经》,余下半卷留给天地补全。”
沈默想起地窖中消失的茶饼,那夜青烟凝成住持身影时,老法师手中确是半卷残经。
老僧忽然并指如剑,削开段枯木。木芯里蜷缩着只晶莹的虫蜕,甲壳上纹路竟与岩板孔洞如出一辙:“这虫蛀了三十七年,每道轨迹都暗合龙脉走向。”
他轻吹虫蜕,细粉簌簌落在紫菀根部,药草叶片竟微微颤动,像在诵读无字的经卷。
沈默俯身细看,紫菀根系竟如虬龙般盘在青石缝隙间,石面上隐约可见暗红色苔痕,恍若血迹。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慧静师父圆寂时,禅床下也生着这样一株异草,当时老人曾说:“石生血,血生草,草生药,药生人。”此刻山风掠过草茎,带起铁锈般的腥气,混着远处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恍若梵呗与铁器交响。
“施主着相了。”无尘忽然用锄柄敲开岩缝,露出半截斑驳的石碑,碑文竟是《金刚经》偈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沈默指尖抚过经文,石粉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新鲜的苔痕——分明是近日才被人刻上的。
他忽然想起无尘包袱里那半块绣莲包的袱角,针脚与这碑文刻痕竟出自同一人之手,针法与慧静师父补袈裟时如出一辙。
暴雨突至时,两人正行至半山腰的山神庙。
这庙像尊打坐的老僧,檐角蜷曲如枯叶,脊兽缺了半边脑袋,倒与沈默喉间的焦痕遥相呼应。庙宇宛如静坐的老僧,檐角卷曲似秋风中的枯叶,脊兽残破,半边头颅缺失,与沈默喉间焦黑的痕迹遥相呼应,平添几分沧桑之感。泥塑神像的朱砂脸被雨水洗得斑驳,沈默却看见神像眼中泪光闪动,恍若活物,特别是右眼,凝着一滴不肯坠落的泪,倒映出无尘老翁银须上沾着的松针
无尘忽然将药锄塞给他:“挖开神像脚下三寸。”锄头落处,青砖应声而碎,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铜匣。
匣盖开启的瞬间,整座山庙忽然弥漫起檀香,与无尘身上常年沾染的药香混作一处,恍若达摩祖师西来时的香风。
匣中半卷《楞伽经》在闪电中泛着金光,经文也是用金汁书写。铜匣中半卷的《楞伽经》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光,经文竟是用珍贵的金汁书写,熠熠生辉。
沈默翻开残页,忽见某页夹着着一片枯萎的竹叶,叶脉间渗出暗红纹路,与慧静师父袈裟上的血迹如出一辙。更奇的是,经卷边缘密密麻麻缀满朱砂批注,字迹与无尘药方上的笔迹分毫不差,批注日期竟是三十年前,恰与道育禅师行踪吻合。
“三十年前,达摩弟子道育也在此躲雨。”无尘抚摸着经卷边缘的朱砂批注,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他说佛法不在纸上,就像雨水不沾神像衣襟。”
沈默抬头,正见雨珠在神像眉心悬而未落,宛如一点朱砂,恍若神像即将开口。檐角铁马忽然作响,惊得烛火将无尘的影子投在经卷上,赫然现出僧袍的轮廓,与道育禅师画像别无二致。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烛火摇曳,将无垢的身影投射在泛黄的经卷上,僧袍的轮廓若隐若现,与道育禅师的画像惊人地相似。
当夜,沈默梦见道育在雨中浣衣。老僧白衣胜雪,每件僧衣入水即化作莲瓣,莲心处渗出金汁,在溪水中写下《楞伽经》全文。老僧身着洁白如雪的僧衣,每件僧衣一旦入水,便化作片片精致的莲瓣,莲心之处缓缓渗出金色的汁液,宛如神迹,在清澈的溪水中书写着《楞伽经》的每一个字句。最后,一片莲瓣飘至沈默掌心,化作半块带血的竹杖——正是慧静师父圆寂时紧握的那截。竹杖断裂处渗出清泉,在梦中汇成条小溪,蜿蜒流向云隐寺废墟,溪底隐约可见半阕《破阵子》乐谱。
次日清晨,沈默在井台边发现异样。往日清澈的山泉泛着血丝,井壁青苔间隐约可见朱砂写的经文。
他正要细看,忽闻山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是村童二狗,怀里抱着个烧得滚烫的陶罐,罐身绘着己经褪色的莲花纹——正是三年前慧静师父常用的药罐。二狗发间还沾着片竹叶,与沈默在神像脚下发现的铜匣包角材质相同,叶脉走向竟与废墟中的经幡纹路暗合。二狗的发间不经意间夹着一片竹叶,那竹叶的质地竟与沈默之前在神像脚下发现的铜匣包角如出一辙,叶脉的蜿蜒走势奇妙地与废墟中飘扬的经幡纹路相吻合。
“沈先生!李铁匠的儿子快不行了!”二狗浑身湿透,脚上的草鞋磨破大半,露出渗血的脚趾。
沈默抓起药篓便往山下冲,却见无尘老翁在井台边静坐,身旁竹篓里盛着新采的艾草,叶片上还凝着晨露,露水中倒映着达摩洞的方向,与沈默梦中小溪流向完全一致。沈默拎起药篓疾步向山下奔去,忽见无尘老翁静坐井台旁,身旁竹篓满载新艾,叶片缀满晨露,露珠中隐约映出达摩洞影,恰似沈默梦中溪流所向。
“师父不随我同去?”沈默话音未落,老翁己将竹叶放入口中,吹出支《破阵子》。曲调激昂处,井水突然沸腾,血色经文随气泡翻涌,渐渐拼成个“药”字。
沈默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三年前,慧静师父圆寂时,经堂木鱼也曾在雪夜奏出这支曲调,当时住持曾说:“此曲暗合达摩西来意。”
沈默让二狗头前带路,与无尘一起急速地向前行去。
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便望见了李铁匠家。李铁匠的茅屋倚着山崖而建,墙垣用竹篾掺着黄泥夯就,裂缝里塞着铁屑与松明。屋顶覆着发黑的茅草,檐角悬着串风铃铛——原是犁铧碎片打的。李铁匠茅屋依山崖而建,墙垣竹篾黄泥筑成,裂缝间杂铁屑松明。屋顶覆黑茅,檐角悬风铃,原是犁铧碎片巧制。
沈默加快步伐,进得李铁匠家中。李铁匠的家陈设极其简单,铁砧占据屋内的一半空间,焦炭堆旁躺着未成形的犁头,炉膛余烬在风中明明灭灭,将墙上的《工部局造册》残页映得忽红忽暗。李铁匠家陈设简陋,铁砧占半室,焦炭旁卧未成形犁头,炉膛余烬摇曳,映《工部局造册》残页,红影闪烁。
李铁匠的茅屋里,独子小虎高烧不退,铁砧上还放着未成形的犁头,炉火将熄未熄,映得满室通红。
沈默正要取药,却见无尘按住铁锤:“听!铁在说它要成镰还是锄?”老人枯瘦的手指在铁砧上轻叩,发出的梵呗声震得房梁积尘簌簌而落。老人枯瘦手指轻敲铁砧,梵呗之音回荡,震落房梁陈年积尘。
铁匠突然落泪,手中铁锤化作绕指柔,三下五除二便将犁头改成柄药锄,锄刃处竟自然形成个“卍”字,与神像脚下的铜匣纹路完全一致。铁匠泪落,铁锤瞬变绕指柔,顷刻间犁头化锄,锄刃自生“卍”字,与神像脚下铜匣纹路丝丝入扣。
沈默接过药锄时,忽然听见废墟方向传来钟声,竟与铁匠铺的打铁声遥相呼应。沈默接过药锄,废墟钟声忽响,与铁匠铺打铁声遥相和鸣。他用新锄头挖开屋角苔藓,一块玄铁赫然入目,铁纹间隐约可见《千金方》残页。新锄挖开苔藓,玄铁显现,铁纹间《千金方》残页若隐若现。
用药没几天,小虎的烧退了,可村中又起波澜。
这日沈默正在给孩童们讲《药性赋》,忽见周先生拄着竹杖踉跄而来。老秀才面色青灰,咳嗽时竟带出铁锈味,与李铁匠打铁时的烟尘味如出一辙。
“沈小友,我这旧疾……”周先生话未说完,忽然呕出口黑血,溅在青石板上竟凝成铁砂状。
沈默急忙上前,给老秀才搭脉。他三笔轻触,惊觉老人脉象如铁,忽强忽弱,恍若有人正在铁匠铺里抡锤。他忽然想起无尘说过的话:“有些病,要听铁器的声音。”
当夜,沈默背着药篓冲进铁匠铺。李铁匠正就着炉火打锄头,火星溅在沈默带来的艾草上,竟燃起幽蓝火焰。沈默将艾草投入铁水,火焰忽然化作莲花状,莲心处现出半卷《黄帝内经》,正是周先生书房里缺失的篇章。
“先生,您看,铁水在写字!”二狗突然指着铁砧。
果然,铁水在月光下缓缓流动,竟写出“磁石引铁”西字。月光洒落,铁水如墨,缓缓流淌间,竟奇妙地勾勒出“磁石引铁”西字。沈默恍然大悟,连夜上山采集磁石,配以无尘留下的朱砂,制成药丸。
周先生服后当夜便排出铁屑,第二日竟能提笔写下《破阵子》全谱。
乐声响起时,村口老槐树突然开满白花,花蕊中藏着无数铁砂。
铁砂落地的第七日,村东头的陈婆拄着枣木拐杖找上门来。老妪眼窝深陷,手中陶碗里盛着半碗黑水,水面浮着着一层油光,竟与三年前茶寮废墟渗出的油渍气味相同。碗底沉着几粒未化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红光。
“沈先生,我这肚里……”陈婆话未说完,忽然捂住心口,拐杖落地时发出金石之声,惊飞满院蛐蛐。
沈默扶她坐下,指尖触到老人脉搏,竟如药锄掘地般时缓时急,忽轻忽重,恍若地下埋着活物。
无尘不知何时立在院中,药锄上还沾着新泥。老人将荷叶投入陶碗,黑水顿时化作碧色,水面浮起朵朵莲花。
陈婆饮下后,忽然嚎啕大哭号啕大哭,道出三十年前为夺祖宅,在井中投毒的往事。
原来那口井正是沈默日常取水之处,井壁青苔间朱砂写的经文,竟是当年冤魂所留。
沈默取来药锄,在陈婆院中掘出三锄土。
第一锄现出半截竹简,“贪”字竹简半截现,黑水渗竹纹;青石“嗔”字烫如火,锄下翻出惊西座;血色泥土化神奇,铜匣现,似山神庙中所见。匣中藏着半片荷叶,叶脉间渗出清泉,闻之令人心神澄明。匣藏半片荷叶娇,清泉渗叶脉间摇;闻之清泉心神静,澄明一片忘尘嚣。
“老婆子,可曾听闻‘药锄耕心’?”无尘忽然开口,药锄在月光下泛起青光,“三十年前道育在此掘井,挖出的何止是《楞伽经》?”
老人说罢,用锄头在井台轻叩三下,井水突然倒流,露出井底一块石碑,碑文竟是陈婆年轻时亲手所写的忏悔录。
当夜,陈婆的哭声惊醒全村人。
众人举着火把涌来,却见老人院中长出株菩提树,树皮上刻着《心经》全文。
沈默用药锄轻叩树干,竟传出钟磬声,与无尘的竹叶曲、周先生的铁砧乐合成天籁。沈默锄轻叩树干响,钟磬声声绕耳旁;竹叶曲、铁砧乐,天籁之音共悠扬。更奇的是,药锄落地处,废墟方向忽然亮起佛光,照得整座山崖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