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阴阳小筑,那股在锦绣坊压抑到极致的紧绷气氛,并未因地点的转换而有半分消散。
萧临渊并未离去。
他像一个理所当然的主人,径首在堂屋那张冰冷的八仙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玄色的飞鱼服与这素净清冷的小筑格格不入,他本人,更像是一块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巨石,镇在这里,让空气都变得凝滞。
虞晚舟仿佛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她无视了他那道探究的、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径首扶着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红袖,向内室走去。
“吱呀——”一声轻响,内室的房门被她关上,毫不留情地将堂屋那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连同他所代表的权势与强权,一并隔绝在外。
门外,萧临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莫测的光。
内室里,虞晚舟扶着红袖在床沿坐下。她一言不发,先是倒了杯温热的水,用自己还带着伤的手,有些笨拙地塞进红袖那冰冷刺骨、抖如筛糠的掌心里。
“红袖,”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是那种只在面对亡者时才会有的、带着悲悯的温柔,“没事了。”
就是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红袖心中那道用仇恨与岁月尘封己久的闸门。
“哇——”的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红袖扑在虞晚舟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数年来的委屈、痛苦与滔天恨意,都尽数倾泻出来。
“小姐……是他……就是他!”红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剜出来的,“那个畜生!那个姓周的……化成灰我都认得他!”
虞晚舟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红袖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控诉中,一桩被尘埃掩盖了多年的血色往事,被残忍地揭开。
“他叫周德海,以前是我家的邻居。他见我家田地肥沃,早就起了歹心……可他不敢明抢,就……就设了毒计!”红袖死死攥着虞晚舟的衣袖,指节泛白,“他买通了县官,诬告我爹……诬告我爹私通反贼!”
“我爹是个读书人,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可能是什么反贼!可是在大牢里,他们屈打成招……我爹……我爹就这么被他们活活打死在了狱里……”
“我娘去县衙门口哭着喊冤,磕头磕得满脸是血,那个畜生……那个周德海就站在旁边看着,还往我娘身上吐口水……他笑得……笑得那么开心……”
“娘回来后就病倒了,没过多久……也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娘也没了……我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被他们赶出来,流落街头,要不是后来被师父所救,我早就……早就死在哪条臭水沟里了……”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压抑的呜咽。
虞晚舟抱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凤眸,此刻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红袖所有的痛苦。
她听着,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又一张她曾见过的、含冤而死的亡者的脸。
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些无声的呐喊,那些被掩埋在黄土之下的不甘与怨恨。
在这一刻,与红袖的血海深仇,重叠在了一起。
红袖的痛,就是那些亡魂的痛。是这个世道,对所有弱小者最残忍的践踏。
她身上那股平日里刻意筑起的、对活人的冷漠与疏离,像是被这滔天的恨意与不公烧熔的冰墙,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从骨子里燃起的、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瞳孔深处的悲悯被一点点挤压,最终凝结成比极北的寒冰更冷、比出鞘的利刃更锐利的光。
门外,萧临渊静静地坐着。
这阴阳小筑的隔音并不好,内室里那压抑的哭诉,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那双总是握着绣春刀、执掌生杀大权的手,不知何时,己紧紧攥成了拳。
周德海……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打了个转,瞬间与另一条隐秘的线索联系了起来。
内室里,哭声渐止。
虞晚舟缓缓松开红袖,伸出那只包扎着白布的手,轻轻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的动作很轻,声音却像是淬了冰,字字如铁,砸在人心上。
“红袖,别哭。”
“人死不能复生。”
她的声音顿了顿,那双冷得吓人的眼眸里,翻涌着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偏执。
“但债,必须用血来偿。”
虞晚舟看着红袖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一字一顿,许下了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向你保证,这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安慰,更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主仆承诺。
这是她虞晚舟,对自己“为枉死者言”这条道路,最决绝、最彻底的捍卫。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