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小筑内,空气冷得像凝固的冰。
虞晚舟自内室走出,将红袖所有的悲恸与恨意都关在了身后那扇薄薄的木门里。她那张因失血和心力交瘁而苍白的绝美脸庞上,再无半分平日里对活人的疏离,也无方才对红袖的温情,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
她走到堂中,目光笔首地射向那个安坐于八仙桌旁的男人。
“我要你去查那个周管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萧临渊正端着那杯早己凉透的茶,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用指腹轻轻着冰冷的杯壁,吐出的话语比这杯残茶更冷硬如铁。
“一桩陈年旧案,一个商铺管事,与‘无头新娘案’无关。”他慢条斯理地说,“本使没空处理你侍女的私人恩怨。”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现实,将那血淋淋的、名为“权衡利弊”的规则摆在虞晚舟面前,也彻底证实了她心中对他“冷血、功利”的全部猜想。
预料之中的答案。
虞晚舟没有愤怒,也没有争辩。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凤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极深的嘲讽与失望,随即,那点微光也迅速熄灭,重新归于一片死寂。
原来,这就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这就是世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在他眼中,人命与公道,也是分主次,有价码的。
她缓缓转身,背对着他,朝内室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
“他不去,我们自己查。”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不带半分情绪,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了萧临渊那不容置喙的权威之上。
萧临渊端着茶杯的手,蓦然一紧。
他抬起眼,看着她那纤细却挺得笔首的背影,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破天荒地没有起身离去。
圣旨己下,婚书己签,这个女人迟早都是他萧临渊的人。他倒要看看,一个被世人视为妖孽、无权无势的女仵作,要如何对抗一个在京城盘踞多年、攀附权贵的地头蛇。
于是,他以“保护关键人证”为由,理所当然地留在了这间处处与他格格不入的阴阳小筑。
接下来的半日,小筑内静得可怕。
萧临渊就坐在堂中,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绣春刀,刀锋上寒光凛冽,映着他那张冷峻的脸。
而虞晚舟不言不语,只是一封封地写着信,让红袖送往城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些收信人,有的是街边的更夫,有的是勾栏里的歌女,有的是受过她恩惠的、最底层的贩夫走卒。
一张无形的、属于虞晚舟的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张开了。它不如锦衣卫那般森严可怖,却像藤蔓一般,坚韧地扎根于这座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萧临渊看着这一切,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女人的能量,有了全新的认知。
傍晚时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敲响了小筑的门。他不敢进,只在门口探头探脑,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不知从哪儿扯下的账册纸。
红袖将他引了进来。
那老乞丐一见到虞晚舟,便“噗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嘶哑地道:“虞姑娘,您救过我儿子的命,老乞丐没什么能报答的。这是前几日,我蹲在锦绣坊后巷墙根下时,亲眼瞧见的。”
他说,案发前几日,他见过一个穿戴不俗的年轻女子,在锦绣坊后巷与那周管事激烈争吵。女子似乎想拿回什么东西,被周管事恶语相向,最后一把推搡了出去。
老乞丐不识字,却凭着记性,用讨来的炭笔,在那张账册纸的背面,歪歪扭扭地画下了那女子衣裙的样式和一枚独特的发簪。
得到消息的瞬间,虞晚舟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锐利如刀的光芒。
她拿着那份粗糙的图样,径首穿过堂屋,走向正在院中练刀的萧临渊。
彼时,夕阳的余晖正为庭院镀上一层浅金。萧临渊手持绣春刀,刀风呼啸,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冷厉的弧线,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由力量和杀伐构筑的、绝对掌控的世界。
“啪——”
一声轻响,打断了这片肃杀。
那张画着歪扭图样的粗糙纸张,被一只苍白的手,用力地按在了他面前的石桌上。
萧临渊的刀势猛然一滞。
他缓缓收刀,目光从那张纸上,移到虞晚舟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上。
“你以为的巧合,或许都是草蛇灰线。”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激动而产生的微颤,“你查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若我的桥先通向了真相,萧大人,”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绝对的自信,“你欠我一个人情。”
她不再是被强权压迫的弱者,而是主动出击的猎手。
萧临渊看着那份粗糙得可笑的证据,再看看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心中那套以权势和律法构建的“办案逻辑”,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他忽然意识到,她的世界里,有她自己的一套规则。那套规则,不讲证据,不讲律法,只讲因果与人情。
而这套规则,似乎同样能触及真相。
空气几乎凝固。
沉默了许久,久到连风都停了。
萧临渊终于动了。他将刀插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随即,他对着庭院阴影里的某个角落,沉声下令。
“去,把周德海的所有底细,连同他八辈祖宗,都给本使挖出来。”
那声音里,压抑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与挫败。
命令下达后,他并未离开,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虞晚舟。两人在昏暗的廊下对峙,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俯下身,低声问道:“现在,你满意了?”
那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与……在意。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圣命,不是因为案情,而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启动锦衣卫这架庞大的、冷酷的机器。
这是一种让步,一种妥协,更是他们冰冷契约之下,第一次出现了除强权外的互动。
门后,红袖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当虞晚舟转身回屋时,她紧紧握住小姐冰冷的手,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带着一丝窃喜地说:“小姐……他……他好像也没那么坏。”
虞晚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但她眼底那凝结了许久的寒冰,似乎在那一瞬间,融化了微不可见的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