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两日,虞晚舟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许力气。
京城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是她最灵通的耳目。一个替人倒夜香的老人,带来了她最想听到的消息——锦绣坊那个姓周的管事,正在暗中变卖家产,似乎今夜便要卷款潜逃。
消息传到红袖耳中,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眼瞬间就红了。那是积压了数年的血海深仇,可仇人即将远走高飞,她却只是一介婢女,无能为力。
“我答应过你。”虞晚舟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血债,必须血偿。”
她不顾左臂传来的阵阵刺痛,撑着床沿便要起身。
一道高大的黑影,如神兵天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将屋内的光线尽数吞噬。
萧临渊只一步便跨到床前,伸出手,重重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语气更是霸道得不讲道理。
“躺着。”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这件事,我来办。”
虞晚舟挣扎的动作,停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他不容置喙的强势中,感受到被冒犯的愤怒。
那句“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像一句沉重的承诺,将她肩上那份不属于她的血海深仇,不由分说地,一并揽了过去。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承担”的担当。
“第一位死者,”她没有再与他争辩,而是冷静地,将最后一块拼图递了出去,“就是那个与周管事争吵、佩戴着特殊发簪的女子。周管事今夜便要卷款潜逃了。”
萧临渊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他转身,对着候在门外、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的锦衣卫,只下了两个字的命令。
“抓人。”
声音干脆利落,杀气腾腾。
……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见天日。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干涸的血腥气,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名为“绝望”的味道,丝丝缕缕,钻入骨髓。
周管事像一袋垃圾般被扔在冰冷的石地上,粗粝的地面磨破了他的脸颊,他却感觉不到疼。当他颤抖着抬起头,看清了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身影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被抽干了。
萧临渊。
他甚至没有换下那身在义庄外沾染了虞晚舟鲜血的飞鱼服,暗红色的血迹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仿佛是地狱里盛开的恶之花。
他一言不发。
可那份沉默,比任何咆哮与酷刑都更具压迫感。那是一种源自尸山血海的、绝对的掌控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周管事所有的侥幸与挣扎,都勒得死死的。
“周德海。”
许久,萧临渊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永安十三年,秋,南河县。你为谋邻居田产,伪造其与反贼通信的信件,买通县丞王泗,诬其入狱。信上,你模仿他的笔迹,写的是‘静候佳音,共襄大举’八个字。”
周德海猛地瞪大了眼,抖如筛糠。
萧临渊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宣读着他的罪孽。
“其人死于当年十月初七,午时三刻,狱卒报称是突发恶疾。实则是被你买通的狱卒用湿了水的桑皮纸,一层层贴在脸上,活活闷死的。”
“他死后七日,其妻悬梁自尽。独留一女,流落街头。”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周德海记忆最深处的脓疮里。这些他以为早己被岁月掩埋的罪恶,此刻被这个男人轻描淡写地摊开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这种对所有罪恶了如指掌的上帝视角,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不……不是我!”周德海的声音嘶哑变形,在空旷的诏狱里显得格外尖利,“是……是山匪!是山匪干的!”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主位上传来。
萧临渊终于动了。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周德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七让你去城西义庄,是让你去确认目标是否死亡。”
周德海的狡辩声,戛然而止。
“你攀附的,是‘无相会’。”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周德海脑中轰然炸开。他瞬间面如死灰,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轰然崩塌。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卷入的早己不是一桩陈年旧案,而是一场通敌叛国的惊天阴谋。他,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周德海再也顾不上其他,涕泪横流地磕着头,将一切和盘托出。
“是……是沈七,是锦衣卫百户沈七!是他单线联系我,让我处理一些……一些见不得光的银钱。”
“那个‘无头新娘’,她……她无意中撞破了我与会里的交易,她想以此要挟我,我……我只能上报,是……是上面下令派人灭口的!”
……
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卫校尉策马奔至阴阳小筑。
彼时,红袖正小心翼翼地为虞晚舟换药,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眼圈又红了。
校尉在院中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传话:“奉都督令,罪犯周德海己认罪画押,三日后于西市问斩。”
红袖端着药碗的手,剧烈一晃。
她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无尽的委屈。她再也抑制不住,踉跄着冲到院中,长跪不起,放声大哭。
那是压抑了数年的仇恨、不甘与绝望,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宣泄。
虞晚舟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身影,眼中也泛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
夜,深了。
萧临渊再度踏入阴阳小筑时,虞晚舟己经能靠着软枕坐起身,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血色。
屋内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唇枪舌剑。
她没有说谢。
只是在他坐下后,沉默地,亲手为他沏了一杯热茶,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稳稳地递了过去。
“安神茶。”她的声音尚弱,却很平静,“我看你,比我更需要。”
萧临渊看着那杯在烛光下漾着清亮光泽的茶汤,又看看她。那双总是翻涌着风暴与寒冰的眼眸,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沉淀下来的温和。
他接过茶盏,指尖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她的。
一触即分。
却像有一星火种,落入了干枯的荒原。
他将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
他喝下的,仿佛不仅仅是茶,更是她无声的接纳,与心照不宣的认可。
“红袖她……”虞晚舟垂下眼睫,“很感激你。”
萧临渊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看着她,声音比这夜色更沉。
“是她为你讨回的公道。”
他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
“我只是,递了刀。”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虞晚舟却听懂了。
这不是强权与服从,不是利用与被利用。而是一种平等的、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承担与兑现。
“周管事招了。”萧临渊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将话题拉回了森然的现实,“那个有火焰胎记的凶手,藏在城南的一处破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