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寝室的灯火亮至深夜。李守中屏退左右,只余夫妻二人。他面色凝重,不复方才在宗祠发现秘密时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思虑。他缓缓将那份记载着先祖李元培事迹的泛黄手札推到王氏面前,又将自己在宗祠中的查证过程,以及先祖确系隆庆年间太医院御医、精擅针砭的事实,一一详细道来。
“……如此说来,纨儿所言……竟是真的?!”王氏捧着那页脆弱的手札,指尖都在发颤,眼中既有找到根源的释然,又有面对未知力量的敬畏,“祖宗……祖宗真的显灵了?选中了纨儿?”她想起女儿那几针的神效,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十有八九。”李守中沉沉点头,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窝中投下摇曳的阴影,“若非如此,一个闺阁弱质,如何能通晓这般精妙绝伦、立竿见影的岐黄之术?尤其是那针法,绝非寻常医书可载,更非无师自通能得。”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此事,于纨儿、于我李家,既是天大的福缘,却也可能是……莫大的隐患!”
王氏心头一紧:“老爷的意思是?”
“夫人你想,”李守中压低了声音,带着世家大族掌舵人特有的谨慎与忧虑,“一个养在深闺、从未接触过药石的官家小姐,一夜之间,突然精通了连太医都未必能及的针术药方。此事若传扬出去,外人会如何想?是夸我李家祖德深厚、天降祥瑞?还是……会疑心是妖孽附体、邪祟作怪?更有甚者,若被有心人利用,扣上一个‘巫蛊’、‘邪术’的帽子,我李家清誉何存?纨儿的前程乃至性命,又将置于何地?!”
“嘶……”王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她只沉浸在女儿得此神技、能为家族增光添彩的狂喜中,却未曾深想这其中的凶险。经丈夫这么一点拨,她才恍然惊觉,这看似天降的福缘,竟如行走在悬崖边缘!“老爷……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难道让纨儿从此封针,再也不许她碰那些东西了?”想到女儿的本事可能就此埋没,她又觉得万分可惜。
“封针?那倒也不必。”李守中缓缓摇头,眼神复杂,“祖宗所授,显是眷顾我李家,更是眷顾我这病体和你那顽疾。此乃天赐,不可轻弃。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严加约束,更要寻一个妥帖的、能经得起推敲的由头,让纨儿这身本事,看起来‘合乎情理’!”
“老爷的意思是……?”
“对内,我们心知肚明,是祖宗托梦显灵。但对外,”李守中的目光锐利起来,“绝不可再提‘托梦’二字!此说太过玄虚,易惹猜疑。你需得好好与纨儿分说清楚,让她务必谨记!”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日后若有人问起,或不得己需显露本事,便统一口径,只说:其一,我李家世代书香,家中藏有各类典籍,其中不乏祖上收集的珍贵医书;其二,纨儿自幼性情沉静,偏爱读书,涉猎甚广,于医道一途尤有兴致,私下常翻阅医书典籍;其三,近年来见我与你二人病体缠绵,忧心如焚,故更加潜心钻研医理,只盼能为父母分忧;其西,此番昏迷,许是忧思过度,又兼祖上确有此渊源,冥冥中或得了些灵光开悟,于医道豁然贯通,竟有了几分心得。”
李守中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氏:“如此解释,虽仍有突兀之处,但比之‘托梦’之说,则显得合情合理许多。一个孝心可嘉、天资聪颖、又因家学渊源而开窍的闺秀,偶得医道真传,总比‘神鬼附体’更容易让人接受。你明白了吗?”
王氏连连点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明白了!老爷思虑周全!如此甚好!既能保全纨儿名声,又能解释这身本事,还显得我纨儿孝顺聪慧!妾身明日就去寻纨儿,细细叮嘱于她!”
“嗯。”李守中颔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补充道,“另外,务必告诫纨儿,非至亲之人、非性命攸关之时,万不可轻易显露这针砭之术!尤其不可在外人面前行针!此术太过显眼,易招祸端。开方用药,也需谨慎,最好能有‘依据’,或推说是从某本古方中得来。记住,藏拙,有时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是,妾身省得!”王氏郑重应下,心中己盘算着如何与女儿分说。
翌日,王氏便寻了个由头,将李纨唤到自己房中。她摒退下人,拉着女儿的手,将昨夜李守中的查证结果、其父的认可、以及那番关乎名声安危的深切忧虑和“对外统一口径”的详细说辞,原原本本、语重心长地告知了李纨。
“……纨儿,你父亲的意思,你可明白?”王氏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担忧道,“这祖宗托梦之事,我们自家心里清楚便好,万不可再对外人言及半个字!日后若有人问起你这医术从何而来,你便照为娘方才教你的那般说,记住了吗?尤其是那银针……非到万不得己,千万收好,莫要轻易示人!”
李纨静静地听着,心中百味杂陈。
父亲查证到先祖李元培的存在,彻底坐实了她“托梦”的合理性,这无疑是巨大的利好,扫清了她施展医术最大的内部障碍。但随之而来的重重约束,却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家中藏有医书”、“自幼爱读”、“忧心父母病体而潜心研读”、“祖上有从医者”、“昏迷开悟”……这套说辞,编织得不可谓不精巧,也确实最大程度地规避了“妖孽”的风险,符合这个时代对“才女”的有限想象边界。然而,这其中的限制也显而易见——她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行医,尤其是最拿手、见效最快的针灸,被严格限定在“非至亲、非生死攸关不可用”的框架内。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殷切的叮嘱和深藏的忧虑,明白这是父母在封建礼教和家族声誉的重压下,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大的、也是最安全的生存空间。
“女儿明白了。”李纨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声音平静无波,“母亲放心,女儿知道轻重。日后必当谨言慎行,非不得己,绝不显露针术。若有人问起,便依母亲所教之言应对。”
“好孩子!”王氏见女儿如此懂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委屈你了。只是这世道……容不得行差踏错半步啊!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女儿省得。”李纨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份属于古代闺秀李纨的、属于此刻“李纨”的温暖,心中却一片清明。
束缚,是真实的。但至少,她终于在这深宅大院里,撕开了一道可以合理运用医术的口子。父亲和母亲,从最初的惊惧怀疑,变成了她“自学成才”故事的背书者。
“不能随意行针……”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限制,指尖下意识地着袖中暗袋里那几根冰凉的银针,“那便……更要在‘方药’上下功夫了。荣国府……或许是个开始的地方?”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悄然酝酿。祖荫的庇护与世俗的约束交织,她这只误入红楼的医者之蝶,正小心翼翼地振动着翅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