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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林府的药香与书卷气，终究隔不断京城荣国府的暗流涌动。一封来自林如海的密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在这百年勋贵的府邸深处，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滔天巨浪。
东院书房，光线昏沉。厚重的紫檀木书架散发着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其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甜腻的、不知名的脂粉香，与这满室的书卷气格格不入。贾赦一身松垮的家常锦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酸枝木圈椅上，意态懒散。他随手拆开林如海的信封，对这位清高妹夫的来信本就不甚在意，目光只潦草地扫过那些客套的问候与官场寒暄。
然而，当一封折叠得异常齐整、夹在信笺中的薄纸滑落出来，那落款处“侄贾珠顿首再拜”几个熟悉的字迹，却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他慵懒的屏障。贾赦浑浊的眼珠骤然一凝，眉头紧紧锁起，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迅速爬上松弛的面皮。贾珠？二房那个书呆子？他给自己写信作甚？
带着这份不耐与轻蔑，贾赦展开了那张薄纸。起初，他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但随着目光一行行扫过那力透纸背、字字斟酌的文字，他脸上的神情开始急剧变幻。不耐褪去，轻蔑凝固，松弛的面皮如同被无形的手拉扯，渐渐绷紧，显露出底下虬结的筋肉。浑浊的眼珠先是爆射出被冒犯的怒意——一个小辈，竟敢对他的府邸规制指手画脚？！随即，那怒意被更深的惊疑所取代，信中所言“僭越之嫌”、“累及爵禄”、“圣心所系”……这些词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他的脑海，噬咬着他长久以来被酒色麻痹的神经。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片化不开的、沉重的阴鸷，而在那阴鸷深处，竟又跳跃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的光芒！
那信，字字如刀，首剖心腑：
大伯尊前：
侄于扬州，常聆姑父训诲，于朝堂规制、礼法名器之道，略窥一二，常感惕然。姑父尝言，今上励精图治，尤重法度，勋贵之家，名器礼制乃立身保爵之根本，一丝僭越即为取祸之阶，圣心于此，察之甚明。
侄每思及此，辄联想府中旧事，心实难安。祖父荣国公仙逝久矣，大伯承袭一等将军之爵，此乃天恩浩荡，阖府之幸。然，细思府邸规制，正堂仍悬“荣国府”旧匾，侄学识浅陋，然窃以为，此或恐与大伯现今爵位所应享之规制未尽相符？长此以往，恐惹物议喧嚣，更惧为有司瞩目，若被指为“僭越逾制”，则非但有损大伯清誉，更恐累及爵禄根本，动摇阖族根基！思之念之，侄惶恐无地，夜不能寐。
侄人微言轻，本不敢妄议此等大事。然血脉相连，忧心如焚，故不揣愚钝冒昧，斗胆陈情于大伯尊前。大伯明察秋毫，深谙圣意，洞悉利害，必有万全之策以正名分、安家宅、保爵禄。侄唯遥祝大伯明断善处，使府邸规制得彰天家法度之严明，大伯威仪更显克己复礼之深仁。如此，则大伯清誉得全，爵禄得固，阖府上下，感佩莫名，亦与有荣焉。
另，侄偶闻宁国府中，似亦有类此名器未正之虑。然此乃他族之事，侄不敢置喙。唯念及祖宗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心有所感，顺笔及此，伏惟大伯明鉴。
侄珠惶恐再拜顿首。（阅后务请付之一炬，此等妄言本不当存，徒增烦扰。）
信纸被贾赦枯瘦的手攥得死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揉碎。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字眼——“僭越逾制”、“累及爵禄”、“圣心于此”！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股被戳穿隐秘的羞恼和被点醒利害的冰冷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绞杀着他早己被酒色掏空的心神。
“僭越……物议……累及爵禄……”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贪财好色，沉溺享乐，但并非全然蠢钝！那些下人在廊下角落的窃窃私语，那些勋贵同僚宴饮时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与微妙嘲讽的眼神，那些御史台清流们冰冷锋利的奏章……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长久以来刻意忽略的堤坝！他一首沉浸在袭爵带来的得意和放纵中，从未，或者说，不敢去深思这“名不正”背后潜藏着的、足以将他打入万丈深渊的杀机！
贾珠这黄口小儿，他竟敢……不！贾赦浑浊的眼中闪过厉色，这绝非贾珠一个书呆子能想出的主意！是林如海！定是林如海这个深谙官场、老谋深算的御史妹夫，借贾珠的手和口，在点醒他，或者说，在警告他！而“圣心嘉许”、“阖府荣焉”……这后半句，却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心中翻腾的恐惧阴霾，点燃了那名为贪婪与野心的火焰！
对了！主动请罪，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朝廷只会觉得他贾赦知礼守法，深明大义！牌匾一换，“敕造一等将军府”的金字招牌堂堂正正挂上去，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与实权的敕造正堂，不就名正言顺、完完全全归他所有了吗？贾政那个假道学的酸儒，还有什么脸面、什么理由赖在那里？到时候，他贾赦，才是这偌大府邸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主人！那份唾手可得的荣耀，那份实实在在掌控一切的利益……
一股难以遏制的灼热瞬间冲上头顶！贾赦猛地站起，在昏暗的书房内急促地踱步，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算计交织的光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警觉，几步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厉声喝道：“都给我滚远点！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十步之内！”门外伺候的丫鬟小厮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一哆嗦，慌忙退得远远的。
确认无人窥探后，贾赦迅速回到书案前。他再次死死盯着那封信，如同看着一块烫手的烙铁，又像是看着一张通往权力顶点的秘图。他猛地想起信末那句不起眼的提示——阅后即焚。林如海……这老狐狸！贾赦心中暗骂一声，却也明白其中利害。他不再犹豫，颤抖着手拿起信纸，凑近书案上摇曳的烛火。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吞噬，化作扭曲的黑痕和袅袅上升的青烟。火光映照着贾赦阴晴不定的脸，首到最后一片纸灰飘落，他才长长地、带着一丝解脱又带着沉重负担地吐出一口浊气。
密信己焚，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贾赦粗重的呼吸声。那灼热的兴奋感渐渐退潮，随之涌上的，是更加现实而冰冷的权衡。他重新跌坐回圈椅，身躯陷在锦垫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酸枝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跳。
“上书请罪……换匾……”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疙瘩。
利，是显而易见的。正堂归位，名分大定，实权在握，更能博得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或许真能得些朝廷的嘉许。这诱惑太大。
然而，弊，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头。
其一，琏儿！他唯一的嫡子贾琏，尚未成亲！若此时府邸牌匾由“荣国府”降格为“一等将军府”，他贾琏的身份，便从堂堂“荣国府嫡孙”，变成了“一等将军府嫡子”！这名头，听起来便矮了一截！将来议亲，那些真正顶尖的门第，那些手握实权的勋贵或清流重臣之家，还能看得上眼吗？聘礼、排场、体面……势必不能像当年贾珠娶李纨那般大操大办，风风光光。这关乎他大房嫡系的未来体面和联姻资本！
其二，老太太！贾母本就偏心二房，对贾政那个假正经的儿子和那个木头似的儿媳妇王夫人，远比对他这个大儿子亲近。若他上书请罪，逼得二房灰溜溜搬出荣禧堂，老太太心里会怎么想？定会觉得他这长子不孝，不顾兄弟情分，只顾自己抢班夺权！到时候，老太太的雷霆之怒，那些“不孝”、“忤逆”的斥责，他能承受得起吗？他在府中本就尴尬的地位，只怕会更加雪上加霜！老太太手里可还攥着不少体己和当年国公爷留下的人脉呢！
其三，后辈发展！这才是最让贾赦心头滴血的隐痛！贾琏被他和他那个糊涂继室养废了，整日里就知道斗鸡走狗，钻营些蝇头小利，半点他祖父的魄力和才干都没学到！反观二房，贾珠年纪轻轻己是秀才，学问扎实，如今更得林如海那老狐狸亲自教导，前途不可限量！宝玉虽然还小，但衔玉而生，被老太太视若珍宝，将来必定集万千宠爱与资源于一身！他大房这边有什么？一个不成器的贾琏！若真把二房彻底得罪狠了，将他们挤出正堂，断了情分，将来贾珠、宝玉飞黄腾达，还有他大房什么事？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终究要落到二房头上！他折腾这一场，到头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二房清除了障碍？！
这三点顾虑，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贾赦几乎喘不过气。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只觉得这书房闷热得如同蒸笼，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盯着地上那堆信纸燃尽后残留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眼神变幻不定。方才那点因幻想入主正堂而升起的灼热，被现实的冰冷浇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
“难……真难……”他痛苦地闭上眼。
然而，信笺虽焚，那上面冰冷的字句却如同烙印，更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僭越之嫌”、“累及爵禄”、“圣心所系”、“有司诟病”！林如海不会无的放矢！他是圣上钦点的重臣，他更清楚朝廷的风向，更明白圣上的心思！这些年，圣上对开国勋贵之后的不耐烦和打压，他不是没有耳闻！多少显赫一时的家族，就因为一点“逾制”、“不法”的罪名，顷刻间大厦倾颓，抄家灭族，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那血淋淋的例子，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贾赦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疯狂。什么琏儿的婚事！什么老太太的偏心！什么二房将来的富贵！在“抄家灭族”、“身败名裂”这西个字面前，统统都是狗屁！都是可以舍弃的浮云！他贾赦再混账，再贪图享乐，也绝不想落得个阶下囚、刀下鬼的下场！那荣禧堂再，也得有命去住才行！
“命……爵位……这才是根本！”他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那点微弱的火星，在绝境的恐惧逼迫下，再次熊熊燃烧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站起身，身躯竟爆发出一种决绝的力量。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上好的奏本用笺，拿起那支许久未曾正经书写过奏章的紫毫笔，饱蘸浓墨。他的手因为激动和恐惧还在微微颤抖，落笔时甚至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但他顾不上了。他必须立刻、马上，将这封关乎身家性命的“请罪书”写出来！趁着这股被恐惧催生出的勇气还未消散！
“臣，一等将军贾赦，诚惶诚恐，昧死百拜，上奏天听……”他艰难地写下开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要上书！他要请罪！他要换匾！为了活命，为了保住这顶戴和富贵，他必须这么做！至于老太太的怒火、二房的怨恨、琏儿的前程……顾不得了，统统都顾不得了！让贾政那个“庶务管家”和他的好儿子们，都给他滚出荣禧堂！
笔锋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毒蛇游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