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雨是黏的,糊在拆迁区的窗玻璃上,像孩童打翻的胭脂盒,红一块白一块地洇着。白纾辞站在青砖房的石阶前,看墙根那丛野蔷薇——花瓣被雨泡得发胀,边缘卷成小小的波浪,红得发暗,像哭过的眼尾,衬得身后那扇木门更显灰败,门板的裂缝里卡着些干枯的花瓣,是去年的旧痕。
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半张苍老的脸。顾老太穿件洗褪了色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枚铜扣,扣面磨得发亮。她手里攥着块方格帕子,帕角沾着些暗红粉末,像没擦净的胭脂,指节捏得发白,帕子被绞出深深的褶子。“白师傅,那盒子……烧得人骨头缝里发慌。”
屋里的潮气裹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不是时下的香水味,是老胭脂混着松烟的沉厚,像谁把陈年的心事泡在了雨里。堂屋的条案积着层薄灰,唯有中央那只银胭脂盒亮得扎眼。盒面錾的缠枝莲纹己经发黑,莲瓣的凹槽里卡着点红,像凝固的血,盖沿的缝隙里渗出些暗红,顺着银面往下淌,却没留下水渍,倒像被盒子自己吸了回去。
“摸不得,一摸就烫。”顾老太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发颤,“每天申时时分,准保发烫,烫得能焐热冬天的手炉。盒里的胭脂膏子自己冒白烟,在底上绕来绕去,绕成个‘林’字,天一亮就散,跟从没出现过似的。”
白纾辞伸手碰了碰盒底。银质本是冰凉的,指尖刚落,就有股暖意顺着指缝钻上来,漫到手腕,像握着块刚从怀里掏出来的玉。盒盖内侧刻着个极小的“曼”字,笔画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在指腹下微微发糙,刻痕里嵌着点黑灰,捻开凑到鼻尖,是松烟墨混着玫瑰油的气息——当年绣娘描花样,总爱往研好的墨里滴两滴玫瑰油,说“这样描出的花,带着活气”。
“是我姑母的物件。”顾老太的目光落在胭脂盒上,像在看个久别重逢的人,“她叫顾曼娘,民国那时候,是这一带数得着的绣娘,专绣嫁衣上的胭脂花。人家都说,经她手绣的花,红得像要滴下来,沾着喜气。”
她顿了顿,帕子往眼角按了按:“二十西岁那年夏天没的,说是染了风寒,上吐下泻,瘦得脱了形。可我记得清楚,她走的前一晚,还坐在灯下绣嫁妆,手里的针飞着呢,说‘过了秋,就嫁去巷尾林家’。”
条案旁的旧衣柜,柜角有块焦黑的印记,像被人用烧红的烙铁摁过。“她走那天,屋里着过小火。”顾老太指着那处焦痕,“消防队来的时候,半箱绣品都成了灰,就这胭脂盒,端端摆在绣品堆上,银面亮得很,连个黑印子都没有。盒里的胭脂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温气,像刚调的新膏。”
白纾辞掀开盒盖。里面的胭脂早成了块暗红的痂,硬得像块小石子,边缘却泛着层油光,不像自然干涸的,倒像被什么东西浸润过。她用发间的银簪挑了点痂,指尖捻了捻,触到几根极细的线——是苏绣专用的花线,染成了娇嫩的玫瑰色,线芯却发黑,像被浓烟呛过,带着股呛人的烟火气。
“您说的林先生,是巷尾开书局的林家少爷?”
“是他。”顾老太从樟木箱的底层翻出个牛皮纸包,拆开三层,露出张泛黄的照片。相纸的边角卷着毛,穿学生装的青年站在绣坊门口,手里捧着支红玫瑰,笑得眉眼弯弯,身后的竹帘上,搭着件没绣完的嫁衣,衣角露出半朵胭脂花,针脚密得看不见线。“我姑母总说,林先生的眼睛盛着月光,看她绣活时,比匣子里的胭脂还甜。”
照片右侧有处焦痕,像被火星燎过,正好烧在青年的袖口,露出底下银灰色的相纸底,边缘蜷曲发脆。白纾辞的指尖划过照片里的胭脂花,突然停在胭脂盒的缠枝莲纹上——莲瓣的间隙里,藏着个“林”字,刻得极浅,被花叶遮得严实,不细看,只当是花纹的褶皱。
“申时快到了。”顾老太抬头看了眼窗棂,雨还在下,玻璃上的胭脂痕更浓了,“您等着瞧,时辰一到,它准有动静。”
话音刚落,胭脂盒突然“咔哒”响了声,像有谁在里面轻轻叩了下。盒盖自己弹开条缝,一缕极淡的白烟钻出来,在盒底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影子:穿红嫁衣的女子,正低头往盒里倒着什么,手指纤细,捏着支小小的银勺,动作急得发颤,像在藏什么要紧东西。
白纾辞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小纸包,倒出些艾草灰,轻轻撒进盒里。灰粒刚碰到胭脂痂,就“滋啦”冒起青烟,烟团里慢慢显出几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发暗:“樟木箱……嫁衣里……他给的胭脂……”字迹没写完,就被风卷着散了,只留下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是林先生?”顾老太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他……他给的胭脂有问题?”
白纾辞走到墙角的樟木箱前。箱子上的铜锁锈得厉害,锁孔里卡着些木屑,她用银簪往里挑了挑,“啪”的一声,锁开了。箱底铺着件褪色的嫁衣,红绸面己经泛灰,像蒙了层尘,衣角的胭脂花只绣了半朵,针脚突然乱了,线团缠在一起,像绣到一半受了惊。
她指尖探进嫁衣的夹层,摸出张折叠的麻纸。纸己经脆了,展开时“哗啦”掉了些渣,上面是用毛笔写的药方,字迹娟秀,写着“附子三钱,麝香一分,研末,入胭脂调服”,墨迹旁有几滴暗红,和胭脂盒里的粉末一个色。“这不是风寒。”白纾辞的指尖点在“附子”二字上,“是被人下了药。附子性烈,混着麝香长期用,会让人日渐虚弱,上吐下泻,看起来就像染了重病。”
胭脂盒突然烫起来,盒底的“林”字隐隐浮现,红得发亮,像被血浸过。顾老太突然“啊”了一声,从嫁衣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银戒指,戒面刻着个“林”字,内侧却有处深深的凹陷,像被人用牙狠狠咬过,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锈。
“这是林先生送的定情物。”她的手抖得厉害,帕子都掉在了地上,“姑母说,他送戒指那天,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许诺,要八抬大轿娶她。可没过三个月,就听说他要娶镇长的千金,陪嫁有良田百亩……”
胭脂盒里的白烟突然浓得化不开,聚成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影子,正往胭脂盒里倒着什么白色粉末,动作鬼祟,肩膀微微发颤。白纾辞捡起地上的戒指,轻轻放在盒盖上。两物相触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碎玉落地,那影子猛地散开,化作点点火星,落在胭脂盒上,随即熄灭了。
“他怕姑母去闹婚,毁了他的好前程。”白纾辞合上胭脂盒,银面的温度慢慢降下去,凉得像浸在井里的玉,“就借着送胭脂的由头,掺了药。那天的火,是姑母自己点的——她把嫁衣堆在桌上,想烧了断念想,可药劲儿上来,没力气扑火。她把药方藏在嫁衣里,把真相拌进胭脂里,是盼着总有一天,有人能看见:她不是病死的,是被那盒甜言蜜语的胭脂,毒死的。”
顾老太抱起那件褪色的嫁衣,脸贴在半朵胭脂花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花上,晕开淡淡的红,像那花终于流了血。
三天后,顾老太托人送来个布包。打开看,是那只银胭脂盒,用柏叶水擦得锃亮,缠枝莲纹里的红痕没了,只剩下银质的本色,凉得像月光。“埋在姑母坟前了,跟那半朵胭脂花埋在一块儿。”捎信的人说,“老太太夜里梦见姑娘了,穿件新嫁衣,站在蔷薇丛里笑,说‘终于能干干净净走了’。”
白纾辞站在窗前,看小满的雨终于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拆迁区的瓦砾上,亮得晃眼。墙根的野蔷薇,被雨洗过,红得透亮,像刚蘸了新胭脂。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甜香,她摸了摸指尖,仿佛还沾着点胭脂的暖意——那是个女子藏在灰烬里的真心,终于被晒干了,带着释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