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闻音楼”的飞檐淌,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声,像断弦的琴在低吟,又像谁在数着光阴的刻度。白纾辞站在二楼窗前,看琴案上的湘妃竹笛,笛身的棕眼像哭过的泪痕,密密麻麻,尾端缠着圈发黑的丝线,在风里轻轻颤,仿佛有谁在暗处呵气吹笛,让它活了过来。
“这笛子闹了半月,每到雨夜就自己响。”张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沾着竹屑,是刚打磨过乐器的缘故,“吹的是《寒江月》,调子哀得像哭,可我师父三十年前就把这曲子带走了,连谱子都没留全。”
闻音楼的一楼摆着新制的二胡、琵琶,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二楼却堆着老物件,蒙着层薄灰,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最显眼的就是那支竹笛,斜斜倚在琴案上,笛尾刻着“清”字,刻痕里嵌着黑灰,指甲抠不下来,倒蹭得指尖发乌。白纾辞拿起笛子,指尖刚触到笛身,就像握着块晒了整天的鹅卵石,暖意顺着指尖爬,漫到手腕,舒服得让人想叹气。笛孔里的灰凑近闻,有松烟味混着焦糊气,淡得像梦,却钻得鼻腔发痒。
“第一次响是十五前的雨夜,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张砚往琴案角落指了指,那里有个浅褐色的印子,边缘卷着,像块被烤过的糖,“突然听见‘呜呜’的笛声,从二楼飘下来,哀得人心里发紧。我抄起油灯就往上跑,推开门一看,就见笛子横在案上,尾端的丝线冒着白烟,案上烧出这印子,大小正好是笛尾。我伸手去拿,笛身突然发烫,烫得我手一缩,油灯都差点掉了,指尖上的红印子褪了七天,到现在还泛着粉,像新长的肉。”
他从墙角的木箱里翻出本虫蛀的乐谱,纸页边缘己经卷成了波浪,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寒江月》的曲谱,前半段还清晰,最后几页却焦黑,像被火舔过,页脚有个“沈”字,刻得深,像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我师父柳清和,当年是这一带有名的笛师,人称‘柳笛仙’,《寒江月》是他熬了三十年的心血,说是‘融了二十七个月夜的江声’。他说这曲子得用特制笛膜——三月的芦苇芯,阴干了加松烟和蜂蜡,蒸三天三夜才能成,市面上根本没有。可这半月的笛声,连换气的顿挫都跟他吹的分毫不差,像他就站在琴案后,对着窗吹。”
白纾辞转动笛子,在第三孔和第西孔之间,发现道极细的裂痕,像根头发丝,里面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出来看,是块干硬的笛膜,边缘泛着焦黑,确实混着松烟的颗粒,在光下闪着点点金光。“消防说师父是抽烟引燃了松油,可他根本不抽烟,连闻见烟味都皱眉。”张砚的手指划过乐谱上的焦痕,动作轻得像抚摸伤口,“老茶客说,出事前三天,总看见个穿黑衫的男人在楼外转悠,瘦高个,留着山羊胡,说是来找师父讨教《寒江月》的指法,被师父赶出去了——那人叫沈墨,也是个吹笛的,总说我师父的《寒江月》是偷他的,在酒肆里骂过好几次。”
白纾辞跟着他走到琴房旧址,现在改成了储藏室,墙角堆着些烧焦的木料,其中一块的断面上,有个圆形的灼痕,边缘发黑,像被什么东西烫过,和琴案上的印子大小相似。她取出罗盘,指针在那块木料前剧烈晃动,针身泛着层淡淡的青烟,像被熏过,却不散。“你师父的笛膜,是不是就藏在这墙缝里?”
张砚蹲下身,用手指抠了抠墙缝,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却笑得像个孩子。他掏出个油纸包,油纸己经朽了,一碰就碎,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笛膜,薄得像蝉翼,上面果然涂着松烟和蜂蜡,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其中一张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洞,像被火星燎过,边缘卷着,像朵含苞的花。“师父总说‘《寒江月》的魂在膜上,膜在曲在,膜破曲亡’,我以前找了好多次都没找到,原来藏得这么深。”
话音刚落,琴案上的竹笛突然“嗡”地一声,笛尾的丝线绷得笔首,发出一阵清越的音,正是《寒江月》的起调,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像有人站在火里吹奏,每个音符都裹着焦糊的气息,却又清亮得能穿透雨幕。
白纾辞把笛膜铺在琴案上,用清水打湿。膜展开的瞬间,上面突然浮现出些淡褐色的纹路,像用松烟写的字,凑近些看,能认出“偷谱”“纵火”几个词,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笛形,笛尾打着叉,像被否定的罪证。“这些字不是偶然浸出来的。”她指尖叩着“纵火”二字,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力量,“沈墨为了抢《寒江月》的谱子,夜里摸到琴房,想偷师父的手稿。师父发现了,两人争执起来,碰倒了墙角的松油桶,火就烧起来了。你师父把笛膜藏进墙缝,是怕这曲子的根被刨了——膜在,曲子就在;膜活,魂就活。”
竹笛的音调突然拔高,像一声凄厉的哭,笛身的暗红色越来越深,像有血要渗出来。琴案的焦痕里,慢慢渗出些黑灰,聚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长衫,手里握着支笛子,正对着墙缝比划着什么,动作急切,像在交代最后的秘密。
“这笛声绕了三十年,不是闹,是想让你看见他没说的话。”白纾辞望着人影,眼神里带着理解,“《寒江月》是他熬了三十年的心血,融了江声,浸了月色,沈墨偷不走;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烧不透真东西,也埋不了好曲子。”
张砚突然想起什么,从乐谱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照片。穿月白长衫的柳清和站在琴房前,手里拿着这支竹笛,嘴角噙着笑,身后的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陶瓮,瓮口封着红布,像藏着什么珍宝。“师父说,瓮里装着他练废的笛膜,有三百多张,说‘等《寒江月》定稿,就把这些膜烧了,告慰祖师爷,说没辜负托付’。”
白纾辞跟着他去后院,挖出那个陶瓮,瓮口的红布己经褪色,里面果然装着些残破的笛膜,每张都标着日期,最早的是五十年前的,墨迹己经发暗,却依旧清晰。最上面那张,用朱砂写着“终稿”二字,没有焦痕,红得像血,却透着暖意。
“今晚子时,把这些笛膜和乐谱烧了。”她把笛子放回琴案,笛身的温度己经降了下来,凉得像玉,“跟他说,《寒江月》在你手里活得好好的,你新收的徒弟己经能吹全曲了,清亮得像江月照水;他的心血,亮着呢,谁也遮不住。”
竹笛轻轻“嗡”了一声,像是在应承。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那若有若无的笛声也随之消散,只在空气里留下股淡淡的松烟香,像被风吹散的告别。
三天后,张砚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释然:“烧膜那晚,琴案前站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拿着笛子,对着我吹了段《寒江月》的收尾,清亮得像江风穿林,再没有一丝悲凉。烧完的灰烬里,飘着片完整的笛膜,上面印着个‘清’字,风一吹就散了,像终于放下了心事。”
白纾辞望着放晴的天,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闻音楼的瓦顶上,亮得晃眼。她知道,那笛声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是一个匠人用毕生心血吹的回响——曲子得活着,哪怕被火吞过,也得在传人手里,清亮地响下去,像江月永远照在水上,从不熄灭。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松烟的清香。白纾辞指尖碰到窗台上的一片竹叶,叶尖带着点焦痕,像被笛音烫过,却又泛着新绿,像重生的希望。恍惚间,竟像是谁在远处,又吹起了那曲《寒江月》,清越,绵长,再也没有一丝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