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呵…京城?我当兵那会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就知道,这天下…从根子上就烂透了。哪都一样!去哪都是个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钉在纪寻竹和竖起耳朵听的余锦安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听着!哪儿都不准去!死也给我死在这谷里!有这口吃的,” 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指向屋后那片在夕阳下绿得耀眼的坡地,“咱们就能熬!熬过一天是一天!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余锦佑似乎被父亲身上那股从未有过的悲怆和狠厉吓住了,下意识地往纪寻竹身后缩了缩,嘴里发出不安的“唔唔”声。
余锦安的小脸煞白,紧紧抓着纪寻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纪寻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心脏被攥得生疼。
乱世吃人,她只在书里见过,此刻却从余大石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口中,听到了血淋淋的现实。
她用力回握住余锦安冰凉的小手,指尖也在微微颤抖。
余大石发泄般地吼完,胸口的剧烈起伏慢慢平复下来。
他疲惫地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向屋里。
当他看到堆在屋里的那堆土豆、干菜时,那沉郁的眼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颗硕大的土豆,他喃喃着,“老天…总算给留了条缝儿。”
大梁王朝,这片曾经沃野千里的土地,如今正被一层绝望的灰黄色死气沉沉地笼罩着。天灾如同附骨之蛆,一口口啃噬着这片土地上残存的生机。
一切的厄运,始于去年深秋。
本该是稻谷金黄、粟米的丰收时节,老天却像是漏了底。
连绵不断的、冰冷的秋雨,如同天河倒灌,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向大地,砸弯了沉甸甸的麦穗,砸烂了即将成熟的粟米。
田野变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来不及收割的庄稼浸泡在泥水里,根茎腐烂,穗粒发芽、霉变。
农人们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看着一年的辛劳和全部的希望,在雨水中迅速腐败、化为乌有。
绝望的哭嚎声被淹没在无情的雨幕中。
秋收,足足少收了六七成!粮仓空空荡荡,只留下呛人的霉味和无尽的恐慌。
好不容易熬过了凄风苦雨的秋天,凛冬又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冬天,又是百年不遇的暴雪席卷了整个王朝。
鹅毛大雪昼夜不停,天地间一片苍茫,积雪深可及腰,封住了道路,压垮了无数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
刺骨的严寒冻死了躲过水灾的牲畜,冻僵了最后一点侥幸存活的越冬作物。
饥寒交迫的人们挤在冰冷的屋子里,靠着最后一点存粮和草根树皮苦苦支撑。
人们熬过了地狱般的寒冬,眼巴巴地盼望着春天的甘霖能带来转机。
然而,老天爷仿佛彻底闭上了眼睛。
春雨,没有来。
惊蛰的雷声,哑了。
谷雨的滋润,成了奢望。
天空,是那种令人心头发慌的、单调而刺眼的瓦蓝色。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火球,每日高悬,不知疲倦地烘烤着大地。
风是热的,带着尘土的气息,刮过干裂的田野,卷起枯黄的草屑,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割在人们早己麻木的脸上。
土地,干渴到了极致。
曾经肥沃的农田,如今像一张张因缺水而龟裂的、布满皱纹的巨口,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能塞进的拳头。
田埂上、山坡上,所有的草木都失去了生机,蔫黄、枯槁,如同被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标本,在灼热的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
幸好井水还能打到水,让大家勉强存活着。但是水位也是一降再降。
但是也被严加看管,均等分配。
随着外山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但凡带点绿色的东西,都被饥饿的人群洗劫一空。大家开始向深山扩张。
虽然深山被野兽群守着,进去的人没几个活着回来,阻住了人的脚步,但是搜寻食物的范围仍旧每天在前进,方向是深山。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按进了滚烫的沙砾里,在绝望的窒息中,缓慢地走向死亡。
而余大石一家藏身的这片深山幽谷,虽然也笼罩在旱魃的阴影下,那汪清澈的湖水却如同上天的最后一点悲悯,在这片死寂的枯黄中,顽强地维持着一隅微弱的生机绿洲。
然而,这绿洲之外,是吞噬一切的、名为“荒年”的焦土炼狱。
这旷日持久的灾难,早己不是简单的“年景不好”,而是足以倾覆王朝根基的末世浩劫。
出路?绝望中的人们也曾想过南迁。然而,从那些侥幸从南边逃难过来、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口中,传来的消息比北方的旱魃更令人心胆俱裂:
“南边…发大水了!河堤全垮了…田、屋…全淹了!”
“水里泡着死人…发臭了…瘟疫!到处都是瘟疫!死了好多人!官府…官府根本不管!烧都烧不过来!”
洪涝!瘟疫!
南边,同样是人间地狱!甚至更糟!那看似希望的南方,竟是一条更可怕的死路!
“还能往哪逃?这天下…还有活路吗?”绝望的叹息在残存的村落里弥漫。
“王朝的气数…怕是真的尽了…”更低沉、更绝望的私语在角落里传递。
人们将目光投向那座遥远的、象征着权力中心的京城。
坐在龙椅上的,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黄口小儿。龙椅之后垂下的珠帘,牢牢掌握在他母族——权倾朝野的陈氏外戚手中。
然而,这掌控着天下命脉的“陈氏”,面对这席卷王朝的滔天巨灾,又在做什么?
各地官仓本应用于赈灾的救命粮,被他们以各种名目层层盘剥,暗中转运,囤积在自家的深宅大院和秘密粮仓里。
粮价一日数涨,如同插向饥民心脏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