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六年过去了。
六年间,春去秋来。
张家小院里的那盏灯,总在夜深人静时亮得最久。灯下,是张晞薇伏案刺绣的身影。
六年光阴,将那个温婉沉静的少女,磨砺成了一位眉眼间带着淡淡倦意却异常坚韧的十八岁姑娘。
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的肩头,却未能压弯她的脊梁,只是在那双原本该只拈花抚琴的纤手上,留下了细密的薄茧和几处难以消退的针痕。
她的世界被清晰地分割。
白天,她是镇初中里最特殊的学生。她总是第一个踏着晨露走进教室,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
她总觉得自己年纪大,得需要更加用功,书桌上的课本永远摊开在最新的一页,笔记字迹娟秀工整,一丝不苟。
每一次考试,“张晞薇”的名字都紧随在张昭华之后,甚至在语文、历史这些需要沉淀与感悟的科目上,她常常能与昭华并驾齐驱,跻身年级前三甲。
老师们看着她笔下流淌出的深刻见解和优美文辞,无不扼腕叹息:“这孩子的心性、悟性,都是顶尖的料子啊!可惜了…”
可惜的是,下课铃声一响,她便如离弦之箭,背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书包,匆匆奔向另一个“战场”——周婆婆的小院。
小院里,时光仿佛流淌得慢一些。阳光穿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绷紧的素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晞薇低垂着头,神情是令人心安的沉静。细如发丝的绣花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轻盈地翻飞起落。针尖牵引着五彩丝线,在绢帛上悄然绽放:花瓣的娇嫩欲滴、鸟羽的纤毫毕现、水波的粼粼微光…
那份沉静下的灵巧与对气韵的精准把握,让周婆婆浑浊的眼中时常绽放出欣慰的光芒。
“好丫头!”周婆婆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和由衷的赞许,“这‘双面三异绣’——异色、异样、异针的门道,老婆子我这辈子压箱底的本事,算是后继有人了!托付给你,我闭眼也安心!”
她枯瘦却有力的手带着郑重的力量,按在晞薇肩上。晞薇抬起头,眼中是泪光与沉甸甸的责任交织,她轻轻应了声:“婆婆,我记下了。” 那声音平静,却仿佛承载了千钧。
这六年,她就是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织机。 课业与绣绷,是她生活的经纬线。
她将接绣活换来的每一分血汗钱都小心攒起:父亲背上那条狰狞疤痕需要更好的药膏来缓解阴雨天的剧痛;母亲那总也断不了根的咳嗽需要抓更对症的草药;弟弟妹妹们新学期的书包、纸笔、练习册…她精打细算,默默添置,自己身上的衣衫却永远是洗得发白的旧衣,袖口磨出了毛边也舍不得换。
无数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当弟妹们沉入梦乡,当父母因疲惫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独自坐在那盏昏黄的灯下。
一边是次日必须交货的、繁复精美的绣品,针线在她手中飞快穿梭;一边是摊开的、她心爱的课本或笔记。
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停下针线,轻轻拂过书页上那些引人入胜的公式、优美的词句、深邃的思想…
灯的光亮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一声无声的叹息。知识的星火在她心底从未熄灭,只是被生活的尘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掩埋。
终于,在那个栀子花飘香、本该升入高中的夏天。她看到父亲为了赶制一批竹器订单,在闷热的柴房里汗如雨下,旧伤发作痛得脸色煞白,几乎握不稳篾刀;看到母亲一边强忍着咳嗽,一边在灶台边忙得脚不沾地,身形越发佝偻;看到弟妹们懂事的目光中,那对未来的期待下隐藏着的忧虑…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地、像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将提前申请的——那张同样凝聚着她心血、同样优异的初中毕业证。
她将所有的课本,连同那些写满娟秀字迹、承载着她未竟梦想的笔记,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靛蓝色土布,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好。
然后,打开她那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上了锁的木箱。箱底,仿佛是她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方净土。她将包裹轻轻放入最底层,仿佛安放一个沉睡的梦。
钥匙转动,发出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像一把锁,锁住了她少女时代所有关于课堂、关于更广阔天地的绮丽幻想。
她走到父母面前,脸上是令人心疼的平静,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又重如磐石:“爹,娘,我不读了。在家帮衬着,供弟弟妹妹。”
没有解释,没有抱怨,只有长姐如山般不容置疑的承担。
那一刻,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未经世事的明亮星光彻底沉入了生活的深潭,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坚韧与平静。
她成了周婆婆绣坊无可争议的顶梁柱,绣品的难度和精细度不断提升,接的活计也越来越多。那根小小的绣花针,成了支撑这个摇摇欲坠之家最细、却也最坚韧的脊梁之一。
周婆婆望着她在灯下越发清瘦却挺得笔首的背影,常常对着窗外悠远的天空,发出悠长的叹息:“…像…真像星云那丫头当年的倔劲儿…可惜了这读书的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