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雨,仿佛要涤尽世间一切污浊,也冲刷掉林晚秋最后一丝留恋。
她最后看了一眼稻草堆上熟睡的宝儿,那小小的轮廓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却像烙印般刻在她泣血的心上。
然后,她如同最幽暗的影子,贴着冰冷湿滑的泥墙,悄无声息地挪向土地庙那扇腐朽的后窗。
后窗早己被她暗中松动过窗棂。
她用恢复了不少力气的右手,配合牙齿,极其缓慢、没有发出一丝多余声响地,将窗棂一点点推开一道仅容瘦弱身躯通过的缝隙。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气息瞬间涌入,扑打在她脸上。她深吸一口这混杂着自由与未知恐惧的空气,将身体压缩到极致,如同泥鳅般,从缝隙中滑了出去。
“噗通!” 落地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冰冷的泥水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赤脚和半边身体,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不敢停留,立刻按照刻在脑海里的路线,手脚并用地爬行,利用荒草和夜色的掩护,朝着村后那条通往深山的小路狂奔。
每一步都伴随着左臂钻心的剧痛和脚下被碎石荆棘刺穿的痛楚。
风雨抽打在身上,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在黎明到来之前,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泥泞中挣扎前行,将土地庙中宝儿的哭声、王大花的威胁……统统甩在身后狂暴的雨幕里。
土地庙内,暴雨渐歇时。
天光未明,但雨势己经小了许多,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冷雨。庙内弥漫着潮湿的寒气。
宝儿大概是饿了,或者被寒冷侵袭,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张母被孙子细微的声音唤醒,摸索着想去抱他,下意识地先往林晚秋平时蜷缩的角落探了探手。
空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只当是“傻媳妇”又犯病乱跑了,这样的情况之前也有过几次。
她摸索着起身,一边低声哄着宝儿,一边习惯性地在庙内狭窄的空间里摸索寻找。
“晚秋?晚秋?” 她压着嗓子唤了两声,只有雨滴敲打屋顶的声响回应。
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她摸索到后窗,冰凉的雨水正顺着那道被推开的缝隙渗进来,窗棂明显歪斜了!
张母的心猛地一沉!这扇窗,之前是关着的!
“大川!大川!快醒醒!” 张母的声音带上了惊恐的颤抖,慌忙扑到儿子身边摇晃他,“晚秋……晚秋她……好像不见了!窗子……窗子开了!”
张大川其实在张母摸索寻找时就己经醒了。他沉默地“听”着母亲的动静,当听到窗子被推开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听到母亲的呼唤,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木然,但那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又……又跑丢了?” 张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这傻孩子!这么大的雨!她能跑到哪儿去?摔了怎么办?掉河里怎么办?还有王大花……要是被王大花撞见了……太危险了” 想到王大花昨天的威胁,张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娘……” 张大川沙哑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低沉,“别慌。她……跑不远。”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感知着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天快亮了……雨也小了……我们……得去找找。”
他的反应出乎张母的意料。儿子醒来后虽然沉默,但张母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傻媳妇”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漠然。
此刻,他语气里的那点“笃定”和主动提出去找,更让张母意外。
“对对!去找!去找!” 张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分头找!我抱宝儿去村里喊人帮忙!这傻媳妇脑子不清楚,村里人……多少会帮把手找找的!”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担心“傻媳妇”出事,以及害怕被王大花抓住把柄,完全没往“逃跑”的方向去想——一个痴傻、重伤未愈、连孩子都离不开的女人,怎么可能自己逃跑?她只当是又犯病走失了!
“好。” 张大川摸索着站起身,拿起他那根探路的粗树枝,“我去……庙后面……还有河边看看。” 他指的方向,恰恰是林晚秋逃亡的反方向。是巧合?还是……有意?
张母顾不上多想,抱着宝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黎明前湿冷的雨雾中,首奔村里而去。
村后山林的边缘,一棵巨大的、根系虬结的老榕树下。
林晚秋精疲力竭地蜷缩在一个被茂密藤蔓遮蔽的树洞里。
她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左臂的伤处因为过度使用和寒冷,疼痛像无数根针在扎。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耳朵却警惕地竖着,捕捉着山下村庄方向的任何动静。
她以为,很快就会听到愤怒的吆喝声、狗吠声,甚至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在搜山。
王大花的威胁言犹在耳,她一个“逃跑的疯傻女人”,张家丢了“买来的媳妇”,他们怎么可能不找?不抓?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彻底停了,天色从墨黑变成灰蒙蒙的铅色。
山下,没有预想中的喧嚣追捕,反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很多人,但声音并不凶恶,反而带着一种……焦急和议论?
林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紧,透过藤蔓的缝隙,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通往土地庙的那条小路。
很快,一群人影出现在小路上,朝着山林这边走来。
为首的正是抱着宝儿的张母,她身边跟着几个村里的妇人,还有两个扛着锄头、显然是刚从地里被叫来的汉子。
张大川拄着树枝,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张婆子,你也别太急!那么大个人,还是个傻的,能跑哪儿去?估计是雨太大,躲哪儿迷路了!” 一个粗嗓门的妇人安慰道。
“是啊是啊,这刚下完雨,山路滑得很,可别摔着了!大家伙都帮着找找!” 另一个声音附和。
“就是可怜了宝儿,这么小就没了娘在身边……唉!” 有人叹息。
“张大川,你眼睛不方便,小心脚下!” 有人提醒着沉默的张大川。
张大川没有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林晚秋躲在树洞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听着那些清晰的议论。
——不是抓她!
——不是来追捕这个“逃跑的货物”!
——他们……他们以为她是“走失的傻媳妇”?他们在……担心她?在发动村民……寻找她?!
张母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求求大家伙了!帮帮忙!我那傻媳妇,命苦啊!脑子不清楚,胳膊还伤着!这要是摔下山崖……掉进河里……可怎么得了啊!宝儿不能没有娘啊……”
她颠三倒西地哀求着,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恐慌和担忧,甚至……带着一丝林晚秋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家人”的牵绊。
“唉,知道了知道了,大家分头找找吧!山脚、河边都看看!叫名字!张大川家的!张大川家的!你在哪儿啊——!” 有人开始高声呼喊起来,声音在雨后清冽的山林间回荡。
“张大川家的——!回家啦——!”
“晚秋——!听到应一声啊——!”
一声声呼唤,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秋的心上!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皮肉里,才没有让那震惊、酸楚、荒谬到极致的呜咽声泄露出来。
她预想过无数种逃亡后的遭遇:被凶神恶煞地追捕、被当做牲畜一样拖回去、被王大花发现,趁机偷偷抓走……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她以为的深渊和囚笼,在她“丢失”后,竟然在为她担忧、寻找?
她视为累赘和束缚的婆婆,此刻抱着她的儿子,在为她可能“摔下山崖”而惊恐哭泣?
那个沉默木讷、几乎被她忽略的半瞎子丈夫,竟然也拄着棍子,沉默地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寻找”她?
这巨大的认知偏差带来的冲击,甚至盖过了身体的寒冷和疼痛。
她蜷缩在阴暗潮湿的树洞里,听着外面一声声呼唤“张大川家的”、“晚秋”,听着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安慰张母的声音,听着宝儿细弱的、带着不安的哼唧……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湖里炸开!是荒谬?是嘲讽?
是……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以及更深沉的、撕裂般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逃离的是地狱。可此刻,地狱里的人,却在呼唤她的名字,担心她的安危。
这算什么?
她听到了。她看到了。
他们不是来抓她的。
他们以为她丢了。
他们……在找她。
这个认知,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沉重地烙印在她亡命奔逃的起点。
它颠覆了她对张家、对这个“家”的全部预设,在她决绝切断的过去上,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充满复杂意味的回响。
这缕回响,在冰冷的晨曦中,在她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悄然埋下了一颗微小却异常坚韧的种子。
一颗……关于“归途”的种子。虽然此刻的她,依旧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与呼唤声相反的方向,更深的山林,踉跄而去。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