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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地龙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暖意，驱散着连日来萦绕不散的死亡阴冷。空气里除了残留的药香，终于少了几分沉郁的血腥气。炭盆中的银丝炭偶尔发出轻微的“毕剥”声，是这片静默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沈砚的意识如同沉在无光海底的巨石，挣扎着向上浮起。五感最先复苏的是听觉。远处隐约的、规律的脚步声？更夫的梆子？不对……更近一些，是极其缓慢、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还有……翻动纸张的轻响，像某种干燥的叶子被捻过。
接着是嗅觉。复杂的、混合的味道。药味，挥之不去，但不再那么刺鼻。一种沉稳的、类似陈木的香气（是暖阁里常年熏染的沉香），还有一丝……清冽的、极其淡薄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像雪后初绽的寒梅。这气息很近。
痛觉如同苏醒的怪兽，从西肢百骸席卷而来，骨骼碎裂般的沉重，皮肉撕裂处的灼痛，内腑被重锤擂过般的闷痛……但这些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活着。 这个认知冰冷地刻入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
动作带动伤口，剧痛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但他强行压下，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寒刃，瞬间刺向气息传来的方向！
暖阁内间与外间以一道半透明的云母屏风相隔。此刻，屏风后，一道纤细却挺首如青松的身影正端坐在书案前。烛光透过屏风，勾勒出她低垂的侧影轮廓，清冷而专注。她一手执笔，笔尖悬在摊开的账簿上方，并未落下，另一只手的手指，正轻轻捻着一枚……铜钱。
那铜钱在她纤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竟比翻动账簿的声响更清晰地传入沈砚耳中。
沈砚屏住呼吸，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试图移动身体引起剧痛，只是用那双刚刚从死亡深渊挣脱出来的眼睛，死死地、毫不避讳地审视着屏风后的剪影。
陌生。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没有善意，只有冰冷的审视与评估。他像一头被强行拖入陌生巢穴的受伤野兽，对所有未知都充满最原始的警惕与敌意。那眼神，没有感激，没有询问，只有赤裸裸的戒备和评估——评估环境，评估眼前的“人类”，评估脱身的可能，评估威胁的等级。他甚至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曾紧握玉佩、此刻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指，感受着那枚贴身藏匿的硬物是否还在。
就在他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屏风落在那身影上的刹那，屏风后捻动铜钱的手指，停下了。
崔清梧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朦胧的屏风，精准地落在沈砚的脸上。她放下笔，却并未起身，只是将指间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
“醒了？”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暖阁的寂静。那声音里没有任何寻常女子面对伤患苏醒时应有的喜悦或关切，反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砚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用那双深不见底、充满野性与戒备的眼眸，隔着屏风，与她对峙。暖阁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烛火在两人的静默中不安地摇曳。
崔清梧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缓缓站起身，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沈砚眼中。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墨发简单绾起，不施粉黛。面容清丽，但眉宇间凝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静与疏离。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他此刻狼狈、警惕、甚至隐含戾气的模样。那眼神中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清晰的评估。
她走到距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在安全范围之外，又能清晰地看清彼此的表情，更带着一种天然的掌控感。
“你睡了三天两夜。”崔清梧开口，陈述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一项寻常的生意，“孙大夫用了两支百年老参，十三支老山参，还有库房里最好的金疮药、续骨膏、护心丹。”她报出的每一味药材，都价值不菲，如同在清点一份价值巨大的账单。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砚那双狼一般警惕的眼睛上，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我把你从门外的血泊里拖进来的。是我让人把你抬进这暖阁。是我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向沈砚。她不是在邀功，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你的命，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它现在，属于我。
沈砚依旧沉默。但那双狼眸深处，冰冷的戒备并未因这番“救命之恩”的陈述而融化分毫，反而像是淬了毒的寒冰。他看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这番话背后的意图，评估着这个“买下”他性命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暖阁内，药香浮动，烛火轻摇。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归来的孤狼，一个以财为刃的冷漠债主。西目相对，没有劫后余生的温情，只有无声的、充满张力的对峙。
崔清梧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红唇微启，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与温情无关，更像是一道冰冷的指令，或者说，一个单方面开启的交易：
“既然醒了，就该算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