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树保出生前两年讲起。
那天早晨,王建躺在绫罗帐帘的大床上,听见他年迈的父亲在屋外微弱的咳嗽声,还没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梅静刚要爬起来,王建没睁眼也能像往常一样伸出有力的胳膊,抱住她柔软的嫩腰,冲动地把她拽回了被窝里。
大床晃动,被窝里传出:
“别闹,饶了我吧,疼啊!”
“来啊,不要担心,爷会疼你的。”
“不要……爷,疼啊!”
“这样疼不疼,疼不疼!”
她挣扎了一下,狠狠地朝王建背上捶了一拳:
“死鬼,真不能折腾,该起床啦。”
王建只好松开手,她光溜溜地从床上起身,将柔滑的丝被给丈夫和小儿子盖好,把帐帘用大银钩挂住,穿好衣服。
她吱的一声轻轻打开房门,唤了一声桃花。
丫头应声端来热水,把泡了香料的热水倒进铜面盆里,端在洗脸架上后,对梅静鞠躬说:
“少夫人,请漱洗。”
丫头退了出去,梅静迅速用热水洗漱,屋子里蒸气腾腾,她使劲绞干洗脸帕,揩干的肌肤时,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
王建仍然没有睁眼。在夜里,他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的女人向他施展了全部的魅力,此刻,他浑身肌肉酸痛,仍在回味着她那百灵鸟般的歌唱。
小儿子听着母亲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开始咿咿呀呀说着话。
吵得蜷缩在被窝里的王建睡不着,他猛转过头对梅静吼道:
“赶紧,把这烦人的小东西抱出去。”
梅静便格格笑着来哄哄小儿子,说:“宝宝乖,不要闹,免得你爹打你!”
梅静俯身抱起胖嘟嘟的孩子,踩着轻柔的脚步,掩上房门走了。
王建又把被子裹紧身子,闭上眼睛接着睡。
在这座宅子里,生活着王建的妻子、奶奶、父母和两个儿子以及佣人,除了他大儿子,没人有胆量敢叫王建起床。
屋外早晨仍然很冷,王建躺在屋子里,过去的整个冬天都很暖和,就算屋外面大雪堆积如山也不觉得冷。
王建刚要睡着,他大儿子跟小狗似的跑来,一双小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摇摇晃晃走到父亲王建的床边,鞋也不脱爬上床铺。
他小手摇了摇父亲的大脑袋,又是扯耳朵又是捶肩,尖声细气对王建说:
“爹……爷爷叫起床了。”
王建揉揉眼睛,伸手把他推开,有些不耐烦地对他说:
“滚,老子还没睡够,别烦我。”
说完,王建又用被子把身体捂得严严实实。
小男孩看不到父亲,难过起来,蹲在一旁不敢吭声。
王建躲在被子里没听见孩子动静,他以为是孩子哭了,他哭泣的时候总是没声,心疼得王建赶紧推开被子,却看到了孩子抱着漆黑的蟋蟀罐,傻呵呵逗蟋蟀玩耍。他连忙起身,吓唬孩子说:
“别动我的宝贝,还给我!”
小男孩却跳下床,躲到墙的角落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小男孩子就是不给他。
王建只好扭动着身体,把手伸到描金柜子前,拿出一个红漆盒,把它打开,里面装满了花生酥奶糖。
他抓起一把放在孩子手中,带着一丝微笑对孩子说道:
“吃吧,不够还有。”
孩子飞快把糖塞进嘴里,不小心把蟋蟀罐打翻在地,那蟋蟀就逃脱了,王建正想骂他时,孩子却笑出了声,连蹦带跳,房门也不关走了。
王建懒洋洋倒头接着睡,却听到他的父亲在那边屋外咳嗽连连、骂骂咧咧。
王建实在睡不下去了,他便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坐在床上跟往常一样,犯愁这一天该怎么打发。
他一脚蹬开被子,穿上白色的丝绸衣。王建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色。窗外冰雪早己融化,到处都湿漉漉的,屋檐上全在滴着雨水,银光闪闪,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满地枯叶烂成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他望得见隔着田地和河水的那些高山,的山石重重叠叠,零散有些嫩绿,河床里有色彩斑斓的鹅卵石,河流湍急,泛着耀眼的红光。
王建转身往紫铜镜前一站,把头发抹得光滑透亮,看到自己身材还是高高的,端正而俊俏的面孔上满脑袋的黑油漆,牙齿整齐洁白,一副有钱人公子的模样。
他俯身从地上托起蟋蟀罐,看着不免有些生气,这淘气孩子放跑了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蟋蟀。
王建从断奶就开始玩蟋蟀,饭可以不吃,蟋蟀必须每天都要玩。
他又把蟋蟀罐放在桌上,打算今天再新买罐子和蟋蟀。可他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衣兜,琢磨着该去哪里搞钱。
王建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把他看成是每天要吃饭的嘴巴,只知道把钱贮存起来买田地,连一根毛也很难拔。他父亲实在太抠了,穿旧衣旧鞋,破洞了也舍不得扔,每天都定量分给佣人粮油盐,扯几尺布做衣服都要精确算计,就关心田地的庄稼,别的就一概不管了。
幸亏有母亲很疼王建,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只是她的嫁妆和积蓄己经被王建快拿光了,母亲依然宠着他。母亲总觉得王建长得像她,瘦高的身材,纤细的骨架,笔首挺拔得像一根划船的竹竿。
王建轻声拉开门出来,穿过宽敞堂屋和狭窄走廊,在母亲的房前停住脚步。
他跟往常一样趴在虚掩的门外,透过那条门缝向屋里偷瞄。房间里有雅致的床铺、漆成黑红描金的箱子、雕饰的桌椅以及挂在墙上的江南水墨画。
母亲披着件薄外套,坐在梳妆桌斜撑着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面容。
“出来吧,还想看多久?”母亲开口说道。
王建有些不好意思地推门进来,缓缓走到她身后,俯身用手围住她的两肩,细细打量着她。
镜中的母亲轮廓清晰,脸蛋白净,黑白分明的眼睛周围有几条不深的皱纹,不算年轻漂亮,可她那嘴唇今天抹得特别鲜红,还是那么迷人。
母亲从镜子里看到王建微笑地问她:
“哟,今天什么日子,王太太打扮得这么漂亮?”
王太太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她把自己的头发盘起,用两根白玉簪插在发髻里,一边一根固定好。
王建很懂事地用两手沾一沾香油,搽在她油光滑亮的头发上,又问母亲:
“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王太太没说什么,她拿出一个花绸布包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的耳环,眼神示意儿子看。
王建这才明白过来,今天是他父亲的七十大寿,母亲只有父亲生辰和过年重要的节日,才戴这对旧耳环。王建帮她取出耳环,小心翼翼地戴在王太太小巧的耳垂上,王建调侃她说:
“娘,您有男人吗?”
“嗯,你这不是废话吗?”王太太用银铃般的声音说,这声音很有磁性。
王建反问道:“那您还戴这老掉牙的耳环呐?”
王太太撇着嘴,允许他自由自在地说。
王建首接把手伸到她胸脯前,撩开她衣领,看了看圆润的脖子,又拉开衣袖,露出一截空手腕来,脸上摆出一副感到很惋惜表情,嘲笑母亲说:
“这手上为什么没有玉镯子,脖子也没套金项链,耳朵上还戴个掉色的耳环,家里那么多钱留着不用,一点儿也没有阔太太的样子。”
“难道你会给我买吗?”王太太吃惊地问。
王建看到她有些生气,嘴角微微上扬,知道激将得差不多了,他便安慰王太太说:
“娘,别生气了,您儿子将来会给您买镯子链子的。”
“嗯,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王太太大声地说,“娘都记下了,可别像你老爹,只会心疼钱,这耳环还是我结婚时买的便宜货。”
王建听到这话,立马装可怜,缓缓伸出双手,做了个讨饭的动作,对王太太说:“这个家里就数我最心疼您,我昨天看上了一只蹦得比房子高的蟋蟀,那歌声比百灵鸟唱还动听,打架可猛了,心疼心疼我吧,给我点钱,我去买来逗您开心怎么样?”
王太太瞟了一眼他那副装得很认真样子,这才发现又上儿子当了。
她早就想好了应对办法,敲着桌子说:“现在才刚到春天,蟋蟀还在泥土里孵化,投机商人专门把握时机,高价卖蟋蟀给你这样的人,我的傻儿子!”
王建急忙解释:“娘,话不能这么说,您想啊,这些商人七八月份冒着炎热,像找老婆一样漫山遍野找蟋蟀,又好吃好喝供着,等它们产蛋、孵化,专门用暖屋伺候过冬,越冬的蟋蟀太金贵了,这钱花得不冤枉……”
王建死缠不放,王太太只好松口:
“今天是你爹七十大寿,他最担心你不能在家陪他过,你今天在家,哪儿也不许去,我就给你钱。”
“好!”王建想也不想,痛痛快快答应了。
王太太这才把钱递到儿子手里,王太太嘱咐说:“你别整天游手好闲了,看家里有什么能做的事情,帮你父亲分担一些。”
没等她说完,王建早就像手脚灵快的公猫从房间溜走了。